维度

艾丽丝·门罗/文 鹏霄/译

1

  多瑞要乘三次巴士——先到金卡丁,在那里候车去伦敦,然后乘城市巴士出城去那个地方。她星期天早晨九点出发,因为候车耽搁了不少时间,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走完了这段100英里多一点的路程。巴士和候车室里的久坐不让她觉得心烦,她的工作不是那种一直要坐着的。

  她在舒适客栈当房间清洁员,擦洗浴室、换床单、铺床、吸尘、擦拭镜子。她喜欢这份工作——它让她没有闲暇,疲惫不堪,这样晚上她就可以入睡。她 很少碰到乱得一塌糊涂的房间,尽管跟她一起工作的女人们会讲些让人头发直竖的故事。那些女人都比她年龄大,都认为她应该找个更好的工作。她们说,她应该趁着年轻、相貌端正,去参加培训,然后找一份文员工作。但她已经很满足。她不想跟人交谈。

  跟她一起工作的人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许知道,但都没流露出来。她的照片当时登在报纸上——用的是他为她拍的那张,照片上是她和三个孩子:她 抱着刚出生不久的迪迷特里,芭芭拉·安和萨沙站在两边,望着前方。那时她梳着长长的棕色卷发,发卷和颜色都是天生的,她的面容羞怯、柔和——表明她感到自己达不到他希望看到的样子。

  那件事情发生后,她把头发剪短、漂浅、高高盘起,人也瘦了很多。她现在用的是她的中间名:弗勒尔。这份工作是他们为她找的,她工作的镇子离她以前住的地方相当远。

  这是她第三次去那里,前两次他不肯见她。如果这次仍然如此,她就打算不再试了。即便这次他肯见她,她也打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再来了。她不想走得太远。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第一辆巴士上,她没有感到太多不安,只是一路坐着,望着沿途的景色。她在海边长大,那里的春天相当分明,而在这里,天气几乎一下子就从冬天跳到了夏天。一个月前还下了雪,现在却热得可以露出胳膊。田野里,一片片湿地反射着耀眼的光,阳光洒落在在光秃秃的枝条间。

  上了第二辆巴士,她开始感到不安,忍不住去猜测坐在她周围的哪个女人有可能跟她去同一个地方。她们都是独自一人,每个人在穿戴上都费了些心思,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像是去教堂。年龄大一点的像是要去传统风格的教堂,需要裙子和长统袜之类的装束;而年轻一点的也许属于气氛活泼的教会,那里的人能够 接受长裤套装、鲜艳的围巾、耳环和蓬松的发式。然而再定睛一看,你会发现有些穿长裤套装的女人跟其他人一样老。

  多瑞不属于任何一种。过去的一年半里她一直在工作,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她工作时穿制服,其他时间穿帆布衣服。她很早以前就不再化妆,因为他不允许,而现在她可以这么做了,但她没有。高高盘起的玉米色头发并不适合她的骨骼突出的脸,但她不在意。

  第三辆巴士上,她得到了一个窗边的座位,为了让自己保持平静,她开始读窗外掠过的各种标志:无论是广告,还是街牌。她有个办法,能让自己的头脑 忙个不停:用她看到的字母来拼词,看看能从中拼出多少个新词。比如从“Coffee”这个词里,你可以找出“fee”、“foe”、“off”和 “of”,而“shop”给了你“hop”、“sop”和“so”——对了,还有“posh”。出城路上遇到的单词不是一般的多——巴士一路驶过大广告 牌、巨型商场、汽车交易市场,还有绳索末端系在屋顶上的促销用的大气球。

2

  多瑞没把她的前两次尝试告诉桑德夫人,这次可能也不会。她与桑德夫人见面的时间安排在每个星期一下午。桑德夫人告诉她,要开始新的生活,不要停留在过去,尽管她也总说,这需要时间,不能太急。她告诉多瑞,她做得不错,她会慢慢发现自己的力量。

  “我知道这些话老得要死,”她说,“但事情确实如此。”

  多瑞听到“死”时涨红了脸,但她没有为自己的脸红而道歉,那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3

  多瑞十六岁时——那是七年前——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到医院去看望妈妈。多瑞的妈妈做了背部手术,正在康复。她的病据说很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劳埃德是个男护士。他跟多瑞的妈妈有个共同点:他们以前都是嬉皮,但劳埃德要年轻几岁。他只要有时间就去跟多瑞的妈妈聊天,聊他们都参加过的音乐会和抗议 游行,聊他们都知道的愤怒的群众,还有让他们神魂颠倒的毒品体验等等。

  劳埃德在病人当中很受欢迎,因为他爱开玩笑,还因为他那毫不含糊、充满力量的气质。他体格健壮,肩膀宽阔,言谈举止间流出一种权威,人们常常误 以为他是医生。(这样的误会并不让他高兴——因内他认为很多药是骗人的,而很多医生都是蠢才。)他有着敏感的泛红的皮肤、浅色的头发和大胆的眼睛。

  他在电梯里吻了多瑞,告诉她,她是沙漠里的一朵花。接着嘲笑自己:“你到底有什么创造性?”

  “你是个诗人,你只是不知道。”她说,为了表示友好。

  一天晚上,多瑞的妈妈突然死于血栓。多瑞的妈妈有很多女友可以收留她,而她也跟其中一个呆了一段时间,但她更喜欢和她的新朋友劳埃德在一起。过 下一个生日时,她怀孕了,接着便结了婚。劳埃德以前没有结过婚,尽管他至少有两个孩子,但他不知道他们的确切下落。无论怎样,他们那时应该已经长大成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劳埃德改变了他的人生哲学,现在他相信婚姻、忠诚和不节育。他发现Sechelt半岛——他和多瑞居住的地方——太拥挤了,挤满了旧朋 友、旧生活方式和旧情人。不久,他和多瑞穿城过省搬到Mildmay——他们在地图上选中的一个镇子。他们没有生活在镇上,而是在乡村租了个院子。劳埃德 在冰激凌厂找到一份工作。他们照料自己的花园。劳埃德知道如何打理花草,就像他知道屋子里的木匠活,知道如何照管烧柴的炉子,还有怎么让旧汽车继续跑。

  萨沙出生了。

4

  “完全自然,”桑德夫人说。

  多瑞说:“是吗? ”

  多瑞总是坐在桌子前面的直背椅上,而不是有靠垫的、印着花朵图案的沙发上。桑德夫人把自己的椅子挪到桌子的侧面,这样一来,就没有什么把她们隔开。

  “我多少已经料到你会那么做,”她说,“我觉得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跟你一样。”

  桑德夫人在刚开始跟多瑞见面的时候不会说这样的话。哪怕是一年前她也会很谨慎,因为她知道,“任何人、任何活着的人有可能也会处在她的位置上” 这种说法也许会让多瑞感到抵触。而现在,她知道多瑞能够意识到,当别人这样说时,其实是在试着理解她,尽管那个人知道这种理解也许微不足道。

  桑德夫人跟那些人不一样。她不活泼、不瘦、不漂亮。也不太老。她的年龄跟多瑞的妈妈差不多,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当过嬉皮。她留着灰白的短发, 颧骨上有颗痣。她穿着平底鞋、宽松的裤子和花上衣。她的衣服哪怕是绿松石色的,哪怕印着鲜艳的覆盆子,都不会让人觉得她真的在意自己穿什么。那种衣服给人 倒更给人这样的印象:有人劝她应该把自己打扮起来,她于是顺从地去逛了街,买了些以为能达到效果的东西穿在身上。她那大方、友善、不掺杂个人情绪的镇定, 把这类鲜艳衣服散发出来的有攻击性的欢快和轻蔑驱散得干干净净。

  “嗯,前两次我没能见到他,” Doree说,“他不肯出来。”

  “但这一次他出来了?总算出来了?“

  “是,他出来了。但我几乎不认识他。“

  “他变老了?”

  “我猜是。我想也是因为他瘦了。还有那身衣服——制服。我从没见他穿过那种衣服。 “

  “他不是当过护士吗?”

  “不一样。”

  “你觉得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不。”多瑞咬着上唇,努力在想那种异样是什么。他非常静。她从没见他这么静过。他好像连他应该在她对面坐下来都不知道。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坐吗?”而他说:“可以吗?”

  “他看上去像是空的,”她说,“我想他们是不是给他服了药? ”

  “也许给了些让他镇定的东西。不过我得说,我不知道。你们交谈了?“

  多瑞不知道能不能把那称做交谈。她问了些很傻气的日常问题。你感觉怎样?(还可以。)吃得饱吗?(他觉得吃得饱。)有散步的地方吗?(是的,在监管之下。他猜那可以算是“地方”,那可以叫做“散步”。)

  她说:“你必须呼吸新鲜空气。”

  他说:“的确如此。”

  她几乎要问他有没有交什么朋友,就像你问你的孩子在学校的情况。就像如果你的孩子去上学了,你会问的那些问题。

  “是的,是的,”桑德夫人说着把舒洁纸巾盒向前推了推。多瑞用不着,她的眼睛是干的。她的抽搐来自腹腔深处。天啊。

  桑德夫人一言不发地等着,明白在这种情境下自己不要插手。

  劳埃德仿佛觉察到她想说什么,他告诉她,有个精神病医生经常来跟他谈话。

  “我告诉他,他在浪费时间,”劳埃德说,“我知道得跟他一样多。”

  只有这一刻,多瑞觉得他跟以前一样。

  整个探望过程中,多瑞的心一直在怦怦跳。她觉得自己会晕倒或者死掉。她使出很大力气才能让自己看着他,才能让这个身体瘦削、头发灰白、异样而冰冷、动作机械而又不肯服从的男人进入自己的视线。

  她没有跟桑德夫人讲这些。桑德夫人也许会问——以巧妙的方式问——她究竟害怕谁?自己还是他?但她并不害怕。

5

  萨沙一岁半时,芭芭拉·安出生,芭芭拉·安两岁时,他们有了迪米特里。萨沙的名字是他们一起取的,然后他们约定,男孩的名字由他来取,而女孩的名字归她。

  迪米特里是孩子们里面第一个得疝气的。多瑞认为也许是因为他吃的奶不够多,或者是她的奶水不够浓。或者是太浓?反正不对头。劳埃德从La Leche联盟请来一位女士,让多瑞跟她谈谈。你无论如何,这位女士说,都不能让他碰辅助性奶瓶。事情只有一线之隔,她说,他只要一碰奶瓶,用不了多久就完全不想吃你的奶了。她的语气仿佛在说,那将是个重大的悲剧。

  她不知道多瑞已经在用辅助奶瓶了。迪米特里好像也真的更喜欢奶瓶,越来越不肯安安静静地吮多瑞的乳汁,等他长到三个月大时,已经完全要靠奶瓶来 喂了。这时多瑞怎么也无法把奶瓶从劳埃德的手里要过来。她告诉他,她已经没有奶水了,只能靠奶瓶来弥补。劳埃德以疯狂的决心挤压她的乳房,一只又一只,最后终于成功地挤出几滴可怜的奶水。他说她说谎。他们吵架。他说她是婊子,就像她妈妈。

  所有的嬉皮都是婊子,他说。

  他们很快就和好了。可是每当迪米特里稍微有点异常(比方说,突然烦躁不安,感冒,害怕大孩子的宠物兔,还有,到了他的哥哥和姐姐都能走路的年龄还要扶着椅子等等),劳埃德就会旧话重提,抱怨失败的母乳喂养。

6

  多瑞第一次去桑德夫人的办公室时,那里还有别的女人,其中一个塞给她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金色的十字架、金字和一些紫色的字母:“当你的损失无法承受……”小册子里面印着色彩柔和的耶稣像,还有印刷精美的文字,多瑞没有去读。

  多瑞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手里仍然攥着那本小册子,浑身开始发抖。桑德夫人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小册子从她手中抽出来。

  “别人给你的?”桑德夫人问。

  “她。”多瑞说,朝关着的门摆了一下头。

  “你不想要?”

  “你遭受打击之时,就是他们要抓住你之日。”

  多瑞说,马上意识到这是她妈妈说过的话,她妈妈住院那时,有些女人也拿着类似的福音到医院去看她。“她们认为现在你会屈膝跪倒,然后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

  桑德夫人叹了口气。

  “嗯,”她说,“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根本不可能,”多瑞说。

  “也许不可能。”

  那段日子里,她们从不提劳埃德。多瑞尽力不去想起他,即便想起,也只是把他当成自然界的一起可怕的事故。

  “即便我相信那些东西,”她说,指的是小册子里的东西,“那也只会……”她想说,这样的信仰只是一种便利,缓解人表面的痛苦,有了这种信仰,她 就可以认为劳埃德要经受地狱之火的焚烧,或者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情。但她说不下去,因为哪怕是谈论这些都很愚蠢。还因为一种她所熟悉的阻碍,它像是一把锤 子,不断击打她着的腹部。

7

  劳埃德认为他们的孩子应该在家里接受教育。他这么想不是出于宗教原因,不是因为他反对学校里教的恐龙、洞穴人和猴子,而是因为他想让孩子们更多 地呆在父母身边,在父母的细心照管下逐渐接触世界,而不是一下子被抛到外面的世界。“我只是碰巧想到他们是我的孩子,”他说,“我的意思是,他们是我们的 孩子,不是教育部的孩子。”

  多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来。但后来他们发现教育部有指导方案,而且他们可以从当地的学校拿到课程计划。萨沙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其实自己教会了 自己怎样阅读,而其他两个孩子还很小,还不能学什么。晚上和周末,劳埃德给萨沙讲地理、太阳系和动物的冬眠,还有汽车为什么会跑……,为萨沙解答每一个问 题。萨莎的进度很快超过了学校的计划,但是多瑞还是把学校的计划拿来,让他按时做练习,以便让法律感到满意。

  在他们住的地方,还有一位妈妈也在家里教孩子,她的名字叫玛吉。她有一辆小面包车。劳埃德要开自己的车去上班,而多瑞不会开车,所以当玛吉提出 每星期带上多瑞去学校交练习、然后再拿新练习回来时,多瑞很高兴。当然,她们会把孩子们都带上。玛吉有两个男孩。她的大儿子对很多东西过敏,玛吉不得不严 格注意他吃的每样东西,这也是她要在家里教他的原因。后来她觉得可以把小儿子也留在家里——他想跟哥哥在一起,再加上他还有哮喘病。

  跟自己的三个健康的孩子相比,那时候的多瑞觉得自己多么幸运。劳埃德说,这是因为她生他们时很年轻,而玛吉一直等到快要绝经了才生育。他有些夸 张,玛吉其实没那么老,但她确实推迟了生育的时间。她是个验光师。她和她后来的丈夫先是生活在一起,直到她不再工作了,他们在乡村买了房子,他们才组成家 庭。

  玛吉的头发黑白杂错,剪得极短。她高大,平胸,欢快,固执己见。劳埃德管她叫女同志,当然只在背后叫。他会跟玛吉在电话里说笑,但转过身来却挖 苦她,跟多瑞说:“是女同志。”多瑞不觉得这有问题,他管很多女人叫“女同志”。她担心的是他在电话里跟玛吉开的玩笑,她担心那些玩笑在玛吉听来会不会过 于随便了,或者至少是在浪费时间。

  “你想让老太婆接电话?是的,她就在我这儿。她正在搓板上搓我的工作裤。瞧,我只有一条工作裤,这肯定让她忙个不停。”

8

  多瑞和玛吉养成了从学校拿到材料后一起去买东西的习惯。慢慢地,她们有时会在Tim Horton买上外带咖啡,然后带着孩子们去河畔公园。她们坐在长椅上,萨沙和玛吉的儿子在四周奔跑,或者在那些古怪的攀爬设施中间晃来晃去,芭芭拉·安 喜欢荡秋千,迪米特里会跑到沙箱里玩耍。如果天气冷,她们就坐在小面包车里。她们的话题大多是孩子和烹饪,但谈着谈着,多瑞就慢慢了解到,玛吉在成为验光 师之前曾在欧洲游历,而玛吉也知道了多瑞结婚时有多年轻。还知道多瑞一开始多么容易就怀了孕,而后来却没那么容易,而劳埃德又是如何怀疑她,翻遍她的衣橱 找避孕药——认为她一定是在偷偷服药。

  “你服了吗?”玛吉问。

  多瑞大吃一惊。她说,她不敢。

  “我是说,瞒着他做这样的事情真的很糟。他找药片也只是个玩笑。”

  “噢,”玛吉说。

  有一次,玛吉说:“你一切都好吗?我是说你的婚姻。你快乐吗?”

  “快乐,”多瑞回答得毫不迟疑。从那以后,她说话时就比较留意。她发现,对她而言习以为常的事情,有时在别人看来很难理解。劳埃德有他看待事物 的方式,那就是他。她一开始在医院里见到他时,他就是这样。医院里的护士长是个刻板的人,他就叫她地狱母狗夫人,而不叫她的名字,米歇尔夫人。他说得很 快,别人几乎听不清。他认为她对下属有所偏向,而他不属于她偏爱的那些人。现在的冰激凌厂里也有他讨厌的人,他管一个人叫混帐路易。多瑞不知道那个人的真 名。但这至少证明,不是只有女人才让他反感。

  多瑞非常肯定那些人没有劳埃德想的那么糟,但反对他是没有用的。也许男人只是需要敌人,就像他们需要他们的玩笑一样。有时劳埃德也确实把敌人变成玩笑,仿佛在嘲笑自己。他甚至允许她跟他一起嘲笑自己,只要这种嘲笑不是由她最先发起的。

  她希望他不会对玛吉这样。有时,她担心这种事情就要发生了。如果他不让她坐玛吉的车去学校、去买东西,那会带来很大不便。但更糟的是那种尴尬的 感觉。到那时候,她就得编一些愚蠢的谎言,向玛吉解释。而玛吉会猜到实情——至少她会觉察到多瑞在说谎,而她很可能把多瑞的处境想像得比实际情况要糟。玛 吉看待事情有她自己的方式,尖锐而不无道理。

  然后多瑞问自己,为什么要在意玛吉的看法。玛吉是局外人,多瑞甚至不觉得跟她在一起特别自在。重要的是劳埃德、多瑞和他们的家。这是劳埃德的话,而他是对的。他们的生活,他们之间的纽带,别人是不会理解的,也不关别人的事。只要多瑞保持忠诚,一切都没有问题。

  渐渐地,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他没有直接禁止她,但他对玛吉的批评越来越多。劳埃德得出一种理论,认为玛吉的儿子的过敏症和哮喘也许可以归咎于玛吉。原因往往在母亲身上,他说。他以前在医院时总能见到这种情况。那些有控制欲的、受到过度教育的母亲。

  “有些孩子只是天生体质弱,”多瑞有点不明智地说,“你不能每次都说是因为母亲。 ”

  “哦。我为什么不能? “

  “我不是在特指你。我不是说你不能。我的意思是,他们也许天生——”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医学权威? ”

  “我没说我是。 ”

  “不,你不是。”

  情况越来越糟。他想知道她们都谈些什么——她和玛吉。

  “我不知道。其实没谈什么。“

  “太有意思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两个女人坐在车里,居然什么也没说。她想拆散我们。 “

  “谁?玛吉?”

  “对这种女人,我有经验。”

  “哪种女人?”

  “玛吉这种。”

  “别傻了。”

  “你要小心。别说我傻。 “

  “玛吉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她就是想。你等着,你会看到。她会让你跑到她那儿去,向她哭诉我是个混蛋。“

9

  后来事情确实像他说的的那样。至少在劳埃德眼里看来,事情毫无疑问变成了那样。有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多瑞真的跑到了玛吉的住处,在厨房里哽咽着 忍住泪水,喝着玛吉端上来的香草茶。多瑞敲门时,隔着门听到玛吉的丈夫的声音:“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她是谁。他竖着眉毛,抿着嘴唇,盯着她看。她说:“ 真的很抱歉打扰你——”这时玛吉出现了。

  多瑞在黑暗中一路步行过来,先是沿着自家门前的碎石路,然后是高速公路。一有车经过,她就朝路边的排水沟走去,这减慢了她前进的速度。每辆车经 过,她都会看上一眼,心想也许会是劳埃德。她不想让他找到她,现在不想,在恐惧把他从疯狂中拉出来之前,她不想见他。其他时候,多瑞自己就能把他吓得从疯 狂中清醒过来。多瑞会抽泣、哭喊,甚至用自己的头撞击地板,喃喃地说:“你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一遍又一遍。最后,他会放弃原来的说法。 他会说:“好的,好的,我相信你。亲爱的,请安静,想想孩子们。我相信你,诚实的人。停下来吧。“

  而今晚,她打起精神,像往常那样准备开始这样的步骤。她穿上外套走到门外,听到他在身后说: “不要这样做。我警告你!”

  玛吉的丈夫上床去了,情绪一点也没有变好,多瑞连声说: “对不起。很对不起,这么晚闯进来。”

  “哦,别说了,”玛吉友好而直截了当地说,“来一杯酒吗?”

  “我不喝酒。”

  “那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开始喝。我给你弄杯茶。这种茶很舒缓,覆盆子和甘菊。不是孩子们让你这样,对吗? “

  “不是他们。”

  玛吉接过她的外套,递给她一叠舒洁纸巾,让她擦眼睛和鼻子。“不要急着告诉我。我们会很快让你平静下来。”

  当多瑞只是部分地平静下来时,她也不想把真相和盘托出,不想让玛吉知道玛吉自己恰恰是问题的核心。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向人解释劳埃德。无论他们 的关系多糟,他仍然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近的人,她觉得,如果她居然要去跟别人讲,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如果她完全不忠于他,她生活中的一切都会崩溃。

  她说,她和劳埃德把以前的一次争吵又提了起来,她感到很厌烦,惟一想做的就是一个人跑出来。但她会让事情过去,她说。他们会让事情过去。

  “每对夫妇都有这样的时候,”玛吉说。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玛吉去接。

  “是的。她还好,她只是需要出来走走,散散心。行。那好,明天早上我会送她回去。不麻烦。好的,晚安。”

  “就是这样,”她说,“我猜你听到了。 ”

  “他听起来怎么样?听上去正常吗? “

  玛吉笑起来:“嗯,我不知道他正常的时候听上去是什么样的,不是吗?他听上去没有喝醉。“

  “他也不喝酒。我们的屋子里甚至没有咖啡。”

  “想来点面包吗? ”

10

  一大早,玛吉就开车送她回家。玛吉的丈夫还没去上班,他跟两个儿子呆在家里。

  玛吉急着赶回去,在院子里掉转车头时,只是简单地了句:“再见,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就给我打电话。”

  那是个寒冷的初春的早晨,地上还有雪,可是劳埃德站在台阶上,只穿着单衣。

  “早安,”他说,带着挖苦的礼貌。她说早安,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挖苦。

  他没闪出位置让她上台阶。

  “你不能进去,”他说。

  她打算轻描淡写地应对。

  “我说请都不行吗?请让我进去。“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嘴微笑。

  “劳埃德? ”她说。“劳埃德? ”

  “你最好别进去。”

  “我跟玛吉什么也没说,劳埃德。对不起,我跑出去了。我想我只是需要平静一下。“

  “最好别进去。”

  “你怎么了?孩子们呢? “

  他摇摇头,他的表情就像当她说了些他不喜欢听到的话时那样——比如当她说“狗屎”之类的有点粗鲁的话的时候。

  “劳埃德,孩子们在哪儿?”

  他挪开一点点,这样她就可以过去,如果她愿意。

  迪米特里还在摇篮里,侧身躺着。芭芭拉·安在她床边的地板上,仿佛从床上爬出来,或者是给拖了出来。萨沙倒在厨房门旁边——他曾想逃跑。只有他的喉咙上有淤伤。其他两个用的都是枕头。

  “我昨晚打电话的时候?”劳埃德说,“我打电话的时候,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你咎由自取,”他说。

11

  断案结果是他疯了,不能对他进行审讯。他是犯有刑事罪的疯子——必须把他安置在有安全措施地方。

  多瑞跑出屋子,在院子里跌跌撞撞,两只胳膊紧紧交叉在腹部,仿佛她已经被拦腰切开,正竭力让自己合拢到一起。这是玛吉回来时看到的一幕。她有一 种不详的预感,于是在路上掉头回来。起先她以为是多瑞的丈夫打了她,或者踢中了她的腹部。从多瑞发出的声音中,她什么也听不出来。而劳埃德仍然站在台阶 上,彬彬有礼地给她让路,没说一个字,她走进屋子,发现了原因。她给警察打了电话。

  有一阵子,多瑞把她能抓到的任何东西都往嘴里塞。先是土和草,然后是床单、毛巾和她自己的衣服。仿佛她不仅想闷死嗓子里上涨的哭号,还想闷死她 脑海中的那一幕。有人定时给她注射,让她平静下来,针剂奏效了。事实上她变得十分安静,但不是木然。人们说她稳定下来了。她出院后,社工把她带到这个新地 方,桑德夫人就接手了,为她找住处、找工作,建立起每周与她谈一次话的习惯。玛吉想来看她,但她会受不了。桑德夫人说,这种感觉很自然——玛吉会让她联想 起过去。她说玛吉会理解。

12

  桑德夫人说,要不要继续去探望劳埃德取决于多瑞自己。“我在这儿的目的不是批准你做什么、不做什么,你知道。看到他让你觉得好吗?或者,让你觉得糟吗? “

  “我不知道。 ”

  她看到的人仿佛并不是他,多瑞无法跟桑德夫人解释这一点。她见到的,几乎像是一个鬼。他十分苍白。苍白宽松的衣服挂在身上,悄无声息的鞋子—— 也许是拖鞋——套在脚上。多瑞看到,他那浓密、蜷曲、蜂蜜色的头发变得稀疏,肩膀也不再宽阔,锁骨处下沉的曲线不见了——多瑞以前会把自己的头枕在上面。

  事后他对警察说——多瑞从报纸上看到的——“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免于痛苦。”

  什么痛苦?

  “知道他们的母亲离弃了他们的痛苦,”他说。

  这席话烙进了多瑞的脑海。当她决定去看他时,也许是因为她想让他把这些话收回去。让他看到并承认实情。

  “你说我要么不再反对你,要么从屋子里出去。于是我出去了。”

  “我只是在玛吉那里呆上一晚。我全心全意地打算要回来。我没离弃任何人。“

  多瑞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次争吵是怎么开始的。她买了一罐意大利面,罐子上有处浅浅的凹陷。因为这个凹陷,商场把它降价出售。多瑞对自己的精打细算 很满意,觉得自己的做法很精明。但当他注意到这个凹陷,问多瑞是怎么回事时,她没把这一点告诉他。当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觉得最好假装自己没注意到这 个凹陷。

  谁都会注意到,他说。我们可能中毒。她怎么了?也许她就是这么打算的?她打算对孩子或者对他下毒?

  她告诉他别发疯了。

  他说发疯的不是他。除了发了疯的女人,还有谁会买毒药跟家人吃?

  孩子们在前厅的走廊上一直望着他们。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他们。

  这就是她一直在想的——她能让他看清楚,发疯的究竟是谁?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她本应该下车。在城门站她就可以下车,跟那几个慢吞吞地走上辅道的女人一起。她可以穿过马路去等回城的巴士。很可能有人这么做过。他们想去探望什么人,又决定不去了。也许总有人这样做。

  但她仍然去了,这样也许更好。她看到他那么陌生,那么空洞——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值得责怪的人,甚至不是一个人。他就像是梦里的人。

  她做过一些梦。在一个梦里,她发现他们后冲出了房间,劳埃德以他一贯的轻松的态度大笑起来,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萨沙的笑声,于是慢慢明白过来,无比幸福地明白过来,他们都在开玩笑。

13

  “你问我,我见到他时的感觉好还是不好?上次你问我?“

  “是的,我问了,”桑德夫人说。

  “我得想想。”

  “嗯。”

  “我想,让我感觉不好。所以我不会再去了。 “

  你很难知道桑德夫人的态度,但她的点头似乎表明了她的满意或赞成。

  因此,当多瑞决定再去一次时,她想最好还是不告诉桑德夫人。然而当多瑞去见桑德夫人时,很难不把她生活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桑德夫人——大多 数情况下,这些事情很少很少——因此她打电话取消了她们的会面。她说她要去度假。正在进入夏天,度假是很平常的事。跟一个朋友一起,她说。

14

  “你没穿你上星期穿的外套。”

  “那不是上星期。”

  “不是吗?”

  “那是三个星期以前。现在天气热了。这件要薄一些,其实我不穿它也可以,现在根本用不着穿外套了。”

  他问了她来这里的路上的情况,问她从Mildway乘什么巴士来这里。

  她告诉他,她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她说了自己住的地方,还提到那三趟巴士。

  “对你来说真是长途跋涉。你喜欢生活在更大的城镇吗? “

  “那里找工作要容易些。”

  “就是说你在工作?”

  她上次已经告诉过他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她乘的巴士和她在哪里工作。

  “我在一家汽车旅馆清扫房间,”她说,“我告诉过你。 ”

  “是的,是的,我忘了。对不起。你想过重回学校吗?夜校?”

  她说她确实想过,但没认真考虑,所以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她说她不介意现在的工作。

  接下来,他们好像无话可说。

  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想我不太习惯跟人说话。”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我想我读了很多东西。像是在静心,非正式的。 “

  “哦。”

  “你来这里让我觉得十分感激。这对我很有意义。但不要觉得你有义务继续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你想来的时候来。在你真正想来的时候来就可以 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你觉得不想来——我想说的是,你居然会来,你居然已经来了,这些对我而言已经是额外的奖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说是的,她想她明白。

  他说他不想打扰她的生活。

  “你没有,”她说。

  “你要说什么?我觉得你刚才还要说点什么。”

  其实,她差点要说,什么生活?

  没有,她说,她没想说什么,没有别的。

  “好。”

15

  又过了三个星期,她接到一个电话。是桑德夫人本人打来的,而不是她办公室里的某位女助手。

  “噢,多瑞。我以为你还没回来呢——还没从你度假的地方回来。这么说你回来了?“

  “是的,”多瑞一边说,一边想该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

  “但你还没预约我们下一次的见面? ”

  “没,还没有。“

  “没关系,我只是来问问。你还好吧?“

  “我还好。”

  “不错,不错。如果你需要我,你知道我在哪儿——只要你想聊聊。”

  “好的。”

  “那好,照顾好自己。”

  她没提劳埃德,也没问她有没有继续去看他。当然,多瑞已经说过她不会再去了。但桑德夫人很善于觉察到正在发生什么,而且当她意识到问不出什么来 时,她也很善于不动声色。多瑞不知道如果她问的话,自己会怎么说——回到原来的谎话上去,还是告诉她实情。事实上她又去看他了,就在他说她来不来都可以之 后的又一个星期天,她又去了。

  他感冒了,不知道怎么得的。

  也许上次出来见她时,他已经在感冒了。也许因为这个,当时他很烦闷。

  烦闷。多瑞现在的生活里很少有人用这样的词,所以她听到它时感到有些陌生。但他总是习惯于用这类词,当然,以前这些词不像现在这样触动她。

  “我在你眼中变得像另一个人了,是吗?”他问。

  “嗯,你看上去不一样,”她小心地回答,“我不是也不一样了吗?”

  “你看上去很漂亮,”他说,语调里带着悲伤。

  有些东西在她里面突然变软了。但她抵制着这种变化。

  “你觉得不一样了吗?”他问,“觉得自己像是另一个人了吗?”

  她说她不知道。“你呢?”

  他说:“完全不一样了。”

16

  过了几天,她工作时有人给了她一个大信封,收件地址是她工作的汽车旅馆。里面有几页纸,正反两面都写了字。她起先没想到是他寄来的——她不知怎么以为关在监狱里的人不可以写信。当然他不一样,他不是犯人,他是犯有刑事罪的精神病患者。

  信头没写日期,甚至没写“亲爱的多瑞。”他就这样直接开始写信的内容。信的语调让多瑞觉得像是属于某个宗教的人向她发出的邀请:

人们到处寻找答案,头脑痛苦疲惫(因为寻找)。那么多事物将他们挤压、伤害。你可以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所有的淤痕和疼痛。他们烦恼不安,东奔西走, 不得不去购物、洗衣服、剪头发、谋生、支付福利账单。穷人不得不做这些事情,富人则必须密切关注怎样用好他的钱,这也是工作。他们不得不建最好的房子,装 上镀金的水龙头,供给自己热水和冷水。还要购置奥迪车、神奇牙刷、以及应有尽有的希奇古怪的设施,然后是安装警报装置,防止窃贼和劫匪。所有这些噪音,让 富人和穷人的灵魂都不得安宁。我本来要写“邻居”[neighbor],却写了“都不”[neither]。为什么?在这里我没有邻居。在我呆的地方,至 少人们摆脱了很多困扰。他们知道自己现在和将来拥有的是什么,他们既不需要买、也不需要做自己的食物。甚至不需要挑选食物。选择被取消了。

在这里我们惟一能得到的,是我们自己的头脑里产生的东西。

起先,我的头脑里充斥着混乱,翻腾着永不停歇的风暴。我用头去撞水泥地,想把它从头脑里清除,结束我的苦痛和生命。于是惩罚降临了。他们用水管向我 喷水,把我冲倒,捆起来,往我的血管里注射药物。我没有抱怨,因为我知道抱怨没有什么益处。这跟所谓的真实世界没有任何区别,在那里,人们用酒精、胡闹和 犯罪去消除那些令他们痛苦的思想。他们经常被装上警车、监禁起来,但过不了多久又被放出来。那又是什么?那既不是完全的精神失常,也不是完全的精神安宁。

安宁。我获得了安宁而且仍然神志健全。我能想像,当你读到这儿时,会猜想我接下来就要谈起耶稣或者多少跟佛陀有关的东西,仿佛我要展开跟宗教有关的叙述。不,我没有闭上眼睛,感到被某种更高的力量举起。我并不知道那样的事情是什么。我确实知道的,是认识我自己。“认识你自己”是从某个地方发出的命令,也许是《圣经》发出的,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也许是在追随基督教的精神。“忠于你自己”也是如此——我曾经想弄清楚,这一点是不是也在《圣经》里。这里没有说,要忠于自己的哪一部分——好的部分还是坏的部分——因此它不是道德准则。同样,认识你自己也与道德无关,因为我们知道,道德是以人的行为为基础的判断。但我并不真的关心行为,因为人们已经对我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认为我不具备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能力,而这正是我呆在这里的原因。

回到“认识你自己”中的“认识”上来。我可以完全清醒地说,我认识我自己,我知道我可能做出来的最坏的事,而且我知道我已经做了。这个世界判定我为恶魔, 我无可争辩,尽管我也许会顺带这样说:有些人让炸弹像雨点一样落下、焚烧城市、饿死或屠杀几十万人,但人们往往不觉得这样的人是恶魔,还会为他们献上勋章和荣誉;只有当你谋杀的人数只有几个时,人们才觉得这种的行为耸人听闻、邪恶无比。这不是我的借口,只是我观察到的现象。

我在自己身上认识到的,是我自己的恶。这是我在心中获得的安慰的秘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身上的最坏的东西。它也许比别人身上的最坏的东西更坏,但其实我不需要去想、也不需要去担心这个问题。没有借口。我获得了安宁。我是恶魔吗?这个世界说是,如果它这样说,我就同意。然而我会说,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我是我自己,除自己之外不可能成为任何其他东西。我可以说当时我发了疯,但这有什么意义?疯狂。正常。我是我。我以前不能改变我的我,现在也不能。

多瑞,如果你肯一直读到这里,那么,有一件特殊的事情我想告诉你,但我无法写出来。如果你还想来这里,也许我能告诉你。不要认为我没有一颗心。并不是说,如果我能改变事情,我不愿意改变,而是我无法改变。

我把这封信寄到你工作的地方,我记住了地址和你在的镇子的名字,所以说,在某些方面,我的大脑运转正常。

  她以为他们下次见面时一定会讨论这封信,她把它读了又读,但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她真正想谈的,是他无法写下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然而, 当她再次见到他时,他看上去好像根本没有给她写过信。她设法寻找话题,于是跟他谈起一位以前很出名的民歌歌手,他这个星期住在她工作的汽车旅馆。让她吃惊 的是,关于这位歌手的演艺生涯他知道得比她还多。最后她发现原来他有台电视机,或者至少他能看到电视,他会很有规律地看一些表演秀,当然还有新闻。这又给 了他们一点话题。他们继续聊着,直到她终于忍不住。

  “只能当面告诉我的那件事是什么?”

  他说他希望她没问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做好了谈论这件事的准备。

  于是,她担心那真的是件她无法处理、无力承受的事情。比如说,他仍然爱她。“爱”是她承受不了的字眼。

  “好吧,”她说,“也许我们还没准备好。”

  但她又说,“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如果我从这里走出去,被车撞倒,我也许就永远不会知道了,而你也再没有机会告诉我了。”

  “是这样,”他说。

  “那么,到底是什么?”

  “下一次,下一次。有时我只是无法再讲了。我想讲,但已经精疲力竭了。”

17

你走后我一直在想你,多瑞,后悔让你失望。当你坐在我对面时,我心里其实比我表现出来的更感情用事。在你面前感情用事不是我的权利,因为你当然更有这种权利,而你总是很善于控制自己。所以我收回我以前说的话,因为我得出了结论:把它写下来要好过我亲口告诉你。

该从何说起呢?

天堂存在。

这是一种起头的方式,但很不合适,因为我以前从不相信天堂和地狱之类的说法,在我看来,那都是胡说八道。所以在这种时候这样讲,一定让人觉得我很怪异。

那么我应该简单地说:我看到了孩子们。

我看到了他们,还跟他们说了话。

就这样。你这一刻在想什么?你在想,好了,现在他真的疯了。或者你在想,那只是个梦,而他看不出来那是梦,他已经分不清做梦和清醒的状态。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确知道这两者的区别,而且,我知道的是,他们存在。我说的是他们存在,而不是他们活着,因为活着对应着我们的这个特定的维度,而且我没有说,我 们的维度就是他们存在的地方。其实,我认为他们不存在于我们的维度。但他们确实存在。必定有一个另外的维度,或者也许有无数其他的维度。我知道的是,我一 定是获得了一个通道,使我能到达他们所在的那个维度。这个通道也许是因为我极度专注于自身,并且不得不反复思考所有我必须思考的问题,于是在剧烈的痛苦和 完全的孤独之后,一种悲悯降临,同意给予我这样的回报。把这样的回报给予了我——以这个世界的眼光看来,最不配获得它的人。

如果你能一直读到这里,而没有把信纸撕成碎片,你一定是想知道些什么。比方说,他们怎么样?他们真真正正的快乐而伶俐。他们看上去不记得发生过任何 糟糕的事情。他们好像比以前大了一点,但很难说。他们的理解力似乎也达到了不同的层面。真的。你会注意到,迪米特里已经会说话了,而以前他还不会。他们在 一个房间里,房间的有些部分我能认出来。它像是我们的房子,但更宽敞、更好。我问他们,谁在照顾他们,他们只是冲我笑,说了些“他们能照顾自己”之类的 话。我想这话是萨沙说的。他们的声音有时是混在一起的,或者是我因为不能把他们的嗓音分开,但他们每个人的个性和特点都很清晰,而且我得说,他们都很欢 乐。

请不要下结论说我疯了。我之所以不想把这些告诉你,正是因为担心你会这样想。我以前发了疯,但是相信我,我已经像熊蜕去皮毛一样,蜕去了我原来的疯 狂。或者我应该说像蛇蜕皮一样。我知道,如果我没有蜕去原来的疯狂,我永远也不可能被赋予这样的能力,不可能与萨沙、芭芭拉·安和迪米特里建立起联系。现 在我希望你也被给予这样的机会,因为如果这是个配不配的问题,那么你远比我更配获得它。实现这一点对你来说也许更困难,因为你远比我更深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里。但至少我可以把这个消息——事情的真相——传递给你,通过告诉你我见过他们,也许能让你的心不再感到那么沉重。

  多瑞想知道,桑德夫人读到这封信会怎么说,怎么想。当然,桑德夫人会很谨慎,不会直截了当地断言他疯了,但她会小心翼翼地、友善地引导着多瑞, 迂回地超那个方向走去。或者你可以说,那不是引导,那只是扫除多瑞心中的困惑,直到多瑞可以面对她其实一开始就已经得出的结论。到了那时,她将不得不把这 些危险的无稽之谈——这是桑德夫人会说的话——从头脑里清除出去。

  这就是为什么多瑞决定不要靠近桑德夫人。

  多瑞确实认为他疯了。而且在字里行间,她可以隐约看到他以前的爱吹牛的习惯。她没有回信。日子一天天、一周周过去。她没有改变自己对他的想法, 但她把他写的东西藏在心里,像保守一个秘密。然而不时地,当她向浴室的镜子喷洒清洗剂时,或者当她绷紧床上的床单时,一种感觉会从她心中升起。将近两年 了,她从没注意过一丁点一般而言能让人高兴的东西,比方说,好天气,盛开的花或者面包房的香味。现在她仍然没有自发的快乐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但她有了一 种能够提醒她的东西,不时地提醒她快乐曾经是怎样的。这种提醒跟天气和花朵无关。她的孩子存在于他所说的那个维度……,这个念头开始慢慢地、偷偷地靠近 她,影响她,将近两年来第一次把一种轻快、而不是痛苦的感觉带给她。

  自从那些事情发生以来,跟孩子有关的任何念头都是她努力摒除的对象,这样的念头只要一出现,她就立即把它推开,就像推开横在她喉咙上的一把刀。 她不能去想他们的名字,哪怕只是听到跟她的某个孩子的名字的相像的声音,她也会赶紧把它从自己的头脑里排除出去。甚至是小孩说话的声音,他们的尖叫,他们 奔向旅馆的游泳池脚步声和从游泳池跑过来时的踢踏声,她都希望能有一扇门在自己耳后“砰”地关上,把它们全都关在外面。而现在跟以前有所不同了,每当这类 危险在她身边发生时,她有了个避难所。

  谁给了她这样的避难所?不是桑德夫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在放着舒洁纸巾的桌前度过的那些时间不是她的避难所。

  是劳埃德把它给了她。劳埃德,那个可怕透顶的人,那个被隔离起来的精神失常的人。

  你可以把那叫做精神失常。但他所说的难道不可能是真的?他难道不可能真的去了另一边?而谁又能断言,做过那样的事情、有过那样一段经历的人的看到的幻像一定完全没有意义?

  这种想法像爬虫一样钻进她的头脑,停留在那里。

  跟这个想法一起到来的,是多瑞觉得,在所有的人当中,她现在也许应该跟劳埃德呆在一起。她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用呢——她仿佛在头脑里跟什么人对话,很可能是假想自己在跟桑德夫人对话——如果不是至少可以听他讲话,她为什么要呆在这个世界上?

  我没有说“原谅”,她在脑海中对桑德夫人说。我永远不会那样说,我永远不会原谅。

  但是想一想,我不是跟他一样,因为发生了那些事情而与世隔绝了吗?没有哪个知情人希望我出现在他们身边。我的存在只会提醒大家,让大家想起那些没有人愿意想起的事情。

  掩盖是不可能的,根本做不到。我的淡黄色发髻很可悲。

18

  于是她发现自己又坐上了巴士,向着高速公路驶去。她回忆起她妈妈去世后的那些晚上,她偷偷跑出去与劳埃德见面,还要向妈妈的朋友说谎——她住在那个女人家里。她记得那位朋友——妈妈的朋友——的名字,劳瑞。

  除了劳埃德,现在谁还记得那些孩子的名字,还记得他们的眼睛的颜色?桑德夫人,当她不得不提到他们时,甚至不叫他们“孩子”,而是用“你的家人”把他们打包在一起。

  在她向劳瑞说谎、去见劳埃德的那些日子里,她不觉得内疚,只是感到宿命和服从。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为了与他在一起,并努力去理解他。

  当然,现在跟那时不同。事情不一样了。

  她坐在巴士的前排,司机旁边的位置上。透过挡风玻璃,她的视野很清晰。所以她是惟一看到那一幕的乘客,除司机之外惟一看到那一幕的人:一辆小卡 车没有减速,直接从辅道上冲出来,在星期天早晨的、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横冲过去,掠过他们,撞进水沟。多瑞看到的更奇怪的情景是:卡车司机从空中飞过,显得既迅速又缓慢,既荒谬又优雅。他落在人行道边缘的碎石路上,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

  其他乘客不知道司机为什么要急刹车,车子突然停下带来的摇晃让人很不舒服。多瑞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出来的?那个年轻人,或者男孩子,一定是在车上睡着了。他怎么从卡车上飞出来,把自己那么优雅地抛向空中?

  “有个伙计就在我们前面,”司机对乘客说,他想说得响亮而镇定,但嗓音有些颤抖,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愕和恐惧,“冲过马路,撞进了排水沟。我们会尽快继续赶路,请大家等一下,但不要下车。”

  多瑞仿佛没听到,或者她有某种特殊的权利可以去帮忙,她跟在司机后面下了车。他没有责怪她。

  “该死的混蛋,”他们穿过马路时,他这样说,嗓音里只剩下气愤和由此而来的激动,“该死的混小子,你敢相信吗?”

  那个男孩面朝上躺着,胳膊和腿向外直直地伸着,像是有人在雪地上做的天使。只是这里只有碎石围绕着他,而不是雪。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他那么年轻,在他还不需要剃胡子之前就已经蹿得很高。他可能还没有驾驶执照。

  司机在打电话。

  “Bayfield往南一英里多一点,21号公路,在公路东侧。”

  一些粉色的泡沫汇成一条细线从男孩的头部下方流出,靠近他的耳朵。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血,倒像是你做草莓浆时从浆汁上撇去的东西。

  多瑞在他身边弯下腰来,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胸口。没有心跳。她把耳朵凑上去。他的衬衫刚刚有人给他熨过——还带着熨烫的味道。

  没有呼吸。

  但她的手指在他光滑的脖颈上感到了一下脉搏。

  她记起一些事情。是劳埃德告诉过她的,目的是为了防备他们的孩子遇到事故而他不在场的情况。舌头。如果舌头向后掉进喉咙里,会导致呼吸道堵塞。 她把一只手的手指放在男孩的额头上,另外一只手的两个手指放在他的下巴底下。同时向下按额头,向上托下巴,让呼吸道通畅。稍微用力让头部倾斜。

  如果他还没有呼吸,她就必须要给他做人工呼吸。

  她捏住他的鼻孔,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他的嘴,呼气。呼两次,检查一下,呼两次,检查一下。

  另一个男人——不是司机——的声音传来。一定是另一个驾车的人停了下来。“你想把这条毯子放在他头底下吗?”她果断地摇摇头。她想起其他一些事 情:不要移动伤员,以免伤害脊椎。她把他的嘴合上,按压他温暖、年轻的皮肤。她为他做人工呼吸,然后等待,再做,再等。终于,一股微弱的潮气隐约升起,触到她脸上。

  司机说了些什么,但她不能抬头。然后她能确定了。男孩的嘴里呼出一股气息。她把自己的手摊开放在他胸部的皮肤上,开始她不能确定他的胸是否在起伏,因为她的自己的手在发抖。

  是的,是的。

  那是真正的呼吸。呼吸道畅通了,他在靠自己呼吸了。他在呼吸。

  “盖在他身上就好,”她对拿着毯子的人说,“为他保暖。”

  “他还活着吗?”司机一边说,一边向她弯下腰。

  她点点头。她的手指又感觉到他的脉搏。那种让人担心的粉色东西没有继续流。也许那没什么要紧的,也许那不是从他的颅骨里流出来的。

  “我不能让巴士一直等你,”司机说,“我们已经误点了。”

  那个驾车路过的人说:“没关系,我可以接手。”

  安静,安静,她想对他们说。她觉得,在男孩的身体之外,世界上的一切都应该屏住呼吸,全力以赴地帮助他的身体,保证它不放弃自己的职责——呼吸。

  现在是微弱但平稳的气息,胸腔表现出令人欣慰的忠于职守。继续,继续。

  “你听到了吗?那个人说他会留下来照看他,”司机说,“救护车会尽快赶到。”

  “你继续走吧,”多瑞说,“我会跟他们一起搭车去镇上,你晚上回来时我再搭你的车。”

  他得弯下腰才能听到她的话。她让司机继续赶路。她没抬头。

  “你肯定吗?”他说。

  肯定。

  “你不是非去伦敦不可?”

  对。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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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门罗(Alice Ann Munro,1931-),加拿大短篇小说家,以其创作生涯的丰硕作品获得2009年度布克奖,并曾三次获得加拿大总督奖。门罗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她的故事往往通过日常生活的镜头,透视人的处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尽管她的小说大都以加拿大的安省西南部和太平洋西北沿岸为背景,她的声誉却远远超出加拿大,受到国际读者的认可。

她的故事可感、动人,以看似毫不费力的风格探索人的心结。她的作品使她成为“当代最了不起的小说家之一”,Cynthia Ozick称她为“我们时代的契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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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门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