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物

唐·德里罗/文 水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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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门口出现时,让人难以置信:一个从灰烬风暴里逃出来的男人,浑身是血和熔渣,散发着烧焦的气味,一脸的玻璃碎片星星点点地发亮。他站在门廊,身躯显得庞大,目光呆滞。他拿着一个公文包,缓慢地点着头。她想他一定处在极度受惊的状态,但她不知道这具体意味着什么,医学上应该有专门的词来描绘这种状态。他走过她身边,去了厨房。她先拨了自己的医生的号码,然后是911,然后是离这里最近的医院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都是超负荷的线路的忙音。她关上了电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不让他再受到新闻的刺激,他刚刚从那条新闻中死里逃生——这就是原因。她走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水,告诉他,贾斯廷在外婆那里,今天学校早早放学了,她们不让贾斯廷看新闻,因为新闻至少也关系到他爸爸。

他说:“每个人都递给我水。”

她想,如果他受了重伤、大量失血,就不可能走这么远的路,甚至还爬了楼梯,来到她门口。

然后他又开始说话。他的公文包放在桌旁,像是从垃圾填埋场里掏出来的。他说,有件衬衣从天上飘下来。

她把水倒在一块餐布上,擦去他手上、脸上、头上的灰尘和灰烬,小心翼翼地不去碰那些玻璃碎片。他身上的血比她一开始以为的要多,然后她又弄明白一件事情——他身上的裂口和擦伤没有那么多,没有严重到会流那么多血。那不是他的血。大部分血是别人的。


她对母亲说:“他站在门廊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幸亏贾斯廷当时在你这儿。如果他看到他爸爸那个样子,该有多可怕。从头到脚都是烟灰。我说不上来,像是一根烟柱站在那儿,身上脸上都是血。”

“我们做猜谜游戏了,猜动物,田野里的一匹马。”

她妈妈的公寓离第五大道不远,房间的墙上挂着画,煞费苦心地安排得错落有致,桌子和书架上放着青铜小摆设。今天客厅里有一种欢快的凌乱。地板上散落着贾斯廷的玩偶和玩具,颠覆了房间里十年如一日的风格。莉阿娜觉得这样挺好,要不然这间公寓里的陈设总让人觉得应该压低声音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说,电话线路全都不通。最后,我们走路去了医院。一步一挪地走过去,像小孩走路一样。”

“他为什么会去你那里?去你的公寓?”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没直接去医院?就在那边,在市中心。他为什么没去朋友那里?”

她妈妈说的“朋友”指的是“女朋友”,她非得把这个回避不了的刺人的问题说出来不可,她忍不住。

“我不知道。”

“你们还没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现在在哪儿?”

“他现在没事儿了。”

“你们讨论过什么?”

“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谈的都是他的身体。”

“你们讨论过什么?”她说。

她妈妈名叫妮娜,两年前退休,之前曾在加利福尼亚和纽约的大学任教,基思管她叫“如此这般”学科的“如此这般”教授。她肤色苍白、体型清瘦,做过膝关节置换手术。现在,她终于而且是毫不含糊地进入了老年。这似乎是她想要的:衰老,疲惫,拥抱老年,接受老年,让老年把自己围起来。她生活中出现了拐杖、各种各样的药、午睡、严格的饮食、跟医生的约见。

“现在没有什么要讨论的。他目前需要远离各种各样的事情,包括讨论。”

“沉默寡言。”

“你知道基思这个人。”

“我一直很欣赏他这一点。他总让人觉得他身上有些更深刻的东西,而不是只知道远足、滑雪、打牌。但他到底有什么?”

“还有攀岩,别忘了。”

“而且你还跟他一起去了。我倒是真的忘了。”

她妈妈在椅子里翻了个身,双脚架在跟椅子配套的凳子上。现在已经将近中午了,她还穿着睡袍,想抽烟想得要死。

“我喜欢他的沉默寡言,随便你管那叫什么,”她说,“不过你要小心。”

“他在你身边就会沉默寡言,或者说,他以前是这样。但你们有几回也好好地聊过天。”

“小心点。出事情的时候,他的处境非常危险,这个我知道。而且他有些朋友也在那里。这一点我也知道。”她妈妈说,“但如果你让你的同情心和好意影响了你的判断,那么贾斯廷就会又有爸爸在身边了。”

“孩子没事儿。谁知道孩子会怎么感觉?他没事的,他回学校了,”她说,“学校又开课了。”

“但你的心确实是悬着的。这个我知道。你喜欢助长你的恐惧。”

“下一次会是什么?你有没有问过自己?我说的不光是下个月会怎样,以后日子还长呢。”

“没有什么是下一次。没有下一次。这次就是下一次。八年前,他们在双塔中的一幢里面放了一枚炸弹。没人说下一次是什么。这次就是下一次。恐惧的时刻就是没有理由恐惧的时刻。现在太晚了。”

莉阿娜站在窗边。

“但双塔倒坍的时候。”

“我知道。”

“当它发生的时候。”

“我知道。”

“我以为他死了。”

“我也这么以为,”妮娜说,“那么多人在看。”

“心里想着,他死了,她死了。”

“我知道。”

“看着那些建筑倒掉。”

“第一座,然后是另一座。我知道。”她妈妈说。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妮娜说:“这个孩子当然是上天的赐福。但另一方面,你比我更清楚,嫁给那个男人是个巨大的错误;可是你愿意,你就想要这个。你希望过上某种生活,从来不顾后果。你想要某种东西,你就想到了基思。”

“我想要什么?”

“你以为基思能让你过上那种生活。”

“我想要什么?”

“觉得自己生活在危险里面,生气勃勃。你以为你在这一点上像你爸爸。但不是这样,你爸爸骨子里是个很谨慎的人。你儿子是个又漂亮又敏感的孩子,”她说,“但另一方面……”

其实,莉阿娜喜欢这个房间,她真的喜欢。她喜欢的是它最宁静的状态,而不是满地玩具和玩偶的样子。她妈妈在这里才刚刚住了几年,莉阿娜倾向于以客人的目光打量它,整个空间里有一种沉着的自持,因此也几乎让人感到一丝不安。她最喜欢的是挂在北面墙上的乔治·莫兰迪的两幅静物画。她妈妈研究过莫兰迪,还写过跟他有关的文章。画上是一些瓶子、罐子和饼干盒,再没有其他东西,但她感到画的笔触中有一种神秘,或者说,在花瓶和坛子的不规则边缘里,有一种向内的探视——既是人性的、又有些模糊——从画面的光和色彩中散发出来。Natura mortai,意大利语的“静物”未免过于强烈了,甚至散发着不详的意味(Natura morta的字面意思是“自然的死亡之物”——译者注)。但她没跟妈妈提到过这一点。就让这隐藏的涵义在风中起伏翻飞,逃脱权威的议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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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时候就喜欢问问题,总是要刨根问底。你对那些错误的东西很好奇。”

“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

“基思要找一个会因为跟他一起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的女人。这是他的风格,让一个女人做她以后会后悔的事情。而你做的事情可不是一个晚上、一个周末。他是那种适合周末消遣的男人。看你干的事情。”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你居然跟他结了婚。”

“然后我把他撵了出去。我有我的强烈的理由,那些日积月累的理由。而你的理由跟我的不一样。你的理由是他不是学者,不是艺术家。不画画,不写诗。如果他能吟诗作画,他的任何缺点你都不会去计较。他就成了一个愤怒的艺术家,就可以做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事情。你告诉我。”

“这次你的损失会更多。你的自尊。你想想吧。”

“告诉我,如果他是什么样的画家,你就允许他做更无法形容的事情——无论是比喻意义的、还是抽象意义的无法形容的事情?”


他签了一个文件,又签了一个。有些人躺在轮床上,还有些人坐着轮椅。他费了很大劲儿才写下自己的名字,动手穿病号服更是难上加难。莉阿娜在旁边帮忙,然后就不能继续待在他身边了。一位护工扶他坐上轮椅,推着他沿着走廊经过一个又一个检查室,依次完成各个紧要环节。

穿大褂戴纸口罩的医生检查了他的呼吸道,给他量了血压。他们想弄清楚他的伤势有没有潜在的致命危险——体内大出血、身体脱水等等。他们查看他身上慢慢变干的血流,检查各种组织,仔细看他身上的淤伤,用光笔照他的眼睛和耳朵。有位医生给他做了心电图。通过敞开的门,他不时看到打点滴的架子晃过去。他们检查了他的手的抓握能力,拍了X光片。他们跟他讲了一些“韧带、软骨、拉伤、扭伤”之类的话,他当时完全消化不了。

有位医生把玻璃从他脸上取了出来。这位医生用一种他称之为“拣子”的工具把那些嵌得不是很深的小玻璃碎片拣了出来,嘴里不停地说话。他说,最严重的伤员大部分都在市中心的医院,或者是码头的创伤中心,幸存者不像大家期望的那么多。整个事件压迫着他,让他心神不宁,嘴巴一刻也停不下来。医生和志愿者在那边站着,无事可做,他说,因为他们在等的人大部分都没来,都在废墟里。他说他要用夹钳把那些深一点的碎片取出来。

“每当有自杀炸弹袭击的时候……你也许不想听这个。”

“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

“发生这种爆炸的地方,在附近受了伤但幸存下来的人里面,几个月以后,有些人身上会鼓起一个包——没有更好的术语,我只能管它叫‘包’——它们是些小颗粒的残片引起的,引爆自杀炸弹的那个人的身体残片。人体炸弹炸得粉碎,真的是粉身碎骨,肉和骨头带着特别强的冲击力以极快的速度飞出来,像楔子一样,嵌进冲击波范围内的人的身体里面。你相信吗?有个学生坐在咖啡厅里,她活下来了。几个月以后,他们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像小小的弹丸一样的肉块,人的肉块,当时嵌到她皮肤下面去了。他们管这叫活体霰弹。”

他从基思的脸上又钳出一块玻璃碴。

“我想你身上没有那种东西,”他说。


贾斯廷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是两姐弟,他们住在一栋高楼里,跟这边隔着十条街。莉阿娜一开始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于是叫他们两姐弟,后来这种称呼就固定下来了。贾斯廷说,没关系,反正“两姐弟”是他们的真名。莉阿娜想,这个孩子多风趣——当他愿意的时候。

她在街上遇见了两姐弟的妈妈伊莎贝尔,两个人站在街角聊了起来。

“小孩就是这样的,一点不错。不过我得承认,我真的觉得有些奇怪了。”

“他们就像是在密谋。”

“是啊,就像在用暗语说话。而且他们总是待在凯蒂的房间里,把门关上,凑在窗边。”

“你知道他们凑在窗边?”

“我经过凯蒂房间的时候能听到他们说话,所以能听出他们站在哪儿。他们站在窗边,用他们的暗语说话。也许贾斯廷愿意把这些都告诉你?”

“我没觉得。”

“我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了,老实说。他们整天都在干这个,一开始,差不多是挤在一起,然后,我说不上来,他们就窃窃私语地讲那种搞不清是什么的话。——小孩子就是这样,一点不错,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莉阿娜不太清楚伊莎贝尔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只是三个小孩在一起做小孩的事。

“贾斯廷现在开始对天气感兴趣了。我猜学校里现在在教他们看云彩。”她说,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敷衍。

“他们嘀咕的不是云彩。”

“OK.”

“我的孩子根本不愿意跟我讨论这件事。凯蒂不许。基本上讲是她让她弟弟不敢说。我想你是不是知道一点。”

“我不觉得。”

“贾斯廷什么都没说吗?”

“没有。他会说什么呢?”

“倒是啊。”伊莎贝尔说。


基思个子很高,头发剪得短短的。她觉得他像个军人,职业军人。他身材依然健美,开始显得硬朗。但让他变硬朗的不是战争,而是生活那平淡的严酷,也许也跟分居有关——独身生活,做孩子的远距离父亲。

现在他躺在床上,望着她,离她有几英尺远。她开始系衬衫的纽扣。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因为她不能对他说,睡到沙发上去,也因为她喜欢他睡在自己身边。他像是一宿没睡。他仰面躺着,说话,但主要是听她说。这没什么问题。她不再需要知道一个男人的所有感受,不再需要知道基思的。她喜欢他留给她的空间,喜欢在他面前穿衣服。她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个时刻就会到来,他在她穿好衣服之前,把她按到墙上。他会从床上起身,看着她,她会停下正在做的事情,等他过来,把她按到墙上。


在封闭舱里,他躺在又窄又长的台面上,膝盖下面枕垫着枕头,头上有一对轨道灯,他试着去听音乐。在扫描设备发出的巨大噪音中,他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乐器的声音上,努力分辨不同乐器的音响——弦、木管、铜管。噪音是强烈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击打声,是金属制造的喧闹,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科幻小说里,深深地陷进一座即将毁灭的城市的心脏。

他手腕上戴着一种仪器,它会绘制出详细的图像,无助的禁闭感让他想起放射治疗师说的一些话。她是俄国人,她的嗓音让他感到安心,因为俄国人很严肃,他们重读每一个单词,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她让他选音乐时,他选了古典音乐。现在,他通过戴在头上的受话机听到她说,接下来的噪音会持续三分钟。音乐再度响起时,他想起了南希·迪纳斯坦,她在波士顿经营一家睡眠诊所。人们付钱给她,让她帮自己入睡。或者是另一位南希,她姓什么?他短暂地想起她,他们偶尔有过几次性关系,当时他们在俄勒冈的波特兰,她没告诉他自己姓什么。那座城市有姓氏,那女人却没有。

噪音难以忍受,持续的轰鸣和电脉冲的起伏的音高交替进行。他听着音乐,想起放射治疗师的话。等它一结束,她带着俄国口音说,你会把经历过的一切立即忘掉,所以它能坏到哪儿去呢,她说。他觉得这听起来像是在描述死。但死是另外一会儿事,不是吗?是另外一种噪音,只是陷在里面的人不会从管子里滑出去。他听着音乐,努力分辨出长笛的声音,竭力把它跟单簧管的声音区别开——如果乐音中有单簧管的话。但他做不到,惟一有抵消效果的是想起南希·迪纳斯坦在波士顿喝醉了,这让他愚蠢而无助地勃起,想到她在他那通风的酒店房间里,通过房间的窗户能看到一点河景。

他听到受话机里的声音说,下一段噪音将持续七分钟。


此时,莉阿娜站在床脚,看着躺在床上的他。这是在夜里,已经很晚了,她做完手头的事情,终于平静地问他:“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你心里一直装着这个问题,是吧?”

“为了贾斯廷,是吗?”

这是她想要的回答,因为这种回答最有道理。

“这样他就会看到你还活着,”她说。

但这也只是一半答案,她意识到自己需要听到其他一些什么,他那么做的其他动机,比如他的直觉,或者是其他理由。

他想了好一会儿。

“很难再现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脑子是怎么转的。一个伙计开车过来,可能是个水暖工,他开车把我送到这里。他车上的收音机让人给偷了,他听到警报声才知道出事儿了,但不知道是什么。在有些地方,他能远远地清楚地看到市中心,但只能看到一座塔。他以为是一座把另一座给遮住了,或者是让烟给遮住了。他看到了烟。他开车走了一阵子,又看,还是只能看到一座塔。怎么会只有一座塔,毫无道理。然后他往出城的方向开,因为他是往那边去的。后来他看到我,让我上了车。那个时候,第二座塔也没了。三年,八台收音机,他说,全是被偷的。他是个电工,我想。他有一瓶水,他不停地把它送到我嘴边让我喝。”

“你的公寓,你知道你不能去那儿。”

“我知道我的公寓离双塔太近了,大概我知道我不能去那儿,但也许我当时连想也没想要去自己的公寓。但不管怎样,这些都不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来这儿不光是因为前面提到的那些。”

她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他想送我去医院,那个开车的伙计,但我让他送我到这儿来。”

他看着她。

“我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了他,”他加重了语气。她觉得更好受了些。


只是个针对软骨或韧带的小手术,不需要住院。莉阿娜在前台等他,等着接他回公寓。他在手术台上失去知觉之前想起了他的好友拉姆齐。麻醉师给他注射了大剂量的镇定剂或者其他什么化学药物,这种药物具有抑制记忆的效果,或许一共给他注射了两次。但他还是看到拉姆齐坐在自己的靠窗的椅子里,这说明他的记忆没有被抑制住,或者是药物还没开始起作用。他似乎是在做梦,白日梦,不管它是什么,拉姆齐陷在浓烟里,各种各样的东西落下来。


很有趣,是不是?跟自己的丈夫睡在一起,一个38岁的女人和一个39岁的男人,却感觉不到一丝性的意味。他是你的不是前夫(从法律意义上讲)的前夫,一个你上辈子嫁的男人。她穿衣服、脱衣服,他看或者不看。感觉很奇怪,但也很有趣。张力没有产生,真是非常怪异。她希望他在这里,在身边,但她并没有觉得自相矛盾,也没产生自我否认的感觉。需要的只是等待,就是这样,那上千个酸楚的日日夜夜没有那么容易就搁在一边,但现在它们可以暂停,一个长长的暂停。这件事情需要时间,它不会像正常情况下那样发生。这很有趣,不是吗。你在房间里走动,跟往常一样近乎赤裸,你表现出对过去的尊重,你的表现跟以前的那种错误的激情不同——那种不顾一切的激情。

她想跟他有接触,他也想。


这次她碰到那个女人是在面包店,那两姐弟的妈妈。莉阿娜刚走进店里,她就进来了,从柜台的取号机那里拿了一个号就来到莉阿娜跟前。

“我正在琢磨那个望远镜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他不是那种特别外向的孩子。”

她对莉阿娜微笑着,显得又热情、又缺少诚意。店里弥漫着光鲜的奶油蛋糕的香味,她用“妈妈对妈妈”的那种表情看着莉阿娜,好像是在说:我们都知道这些孩子有一个多么缤纷的世界,但不肯跟他们的父母分享。

“他现在总是带着个望远镜。我就琢磨着,你知道,他也许跟你提过一星半点的。”

莉阿娜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朝柜台后面的那个男人的红润的宽脸上看了看,答案不在那里。

“他拿自己的望远镜跟我的孩子一起玩,这没什么问题,因为孩子的爸爸答应过,会给他们买一副,但我们现在还没买——你知道,望远镜不是最重要的东西。而我家凯蒂绝对守口如瓶,她弟弟也真是她弟弟,对一个错误忠心耿耿。”

“你是说他们看的东西,关起门来看的东西?”

“我想贾斯廷可能……”

“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能看什么?也许是在看鹰。你知道那些红尾鹰。”

“不是,绝对有其他东西。我肯定,绝对是这样。因为望远镜也是让这些孩子整天着迷的窃窃私语的一部分。”

“我不这么觉得,”莉阿娜说。

她不知道贾斯廷把望远镜带到两姐弟家去了。望远镜其实不是他的,他没经过允许就拿去用了,但莉阿娜觉得这没什么。但也许也不太好,她想,等着店员叫自己的号。

“他们不是在学校里学着认鸟吗?”

“上次你说是云。”

“我弄错了。但现在他们确实是在研究鸟,鸟叫和鸟的栖息地,”她对那女人说,“他们去中央公园徒步。”

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多么痛恨手里攥着个号码站在这里,痛恨这个排号的规则,在这么局促的地方,一丝不苟地按号排队,而整个程序的终点只不过是一只系着蝴蝶结、装着酥油馅饼的小白盒。


贾斯廷的房间里,桌子边上固定着一个老式转笔刀。她站在门口,看着他把一根根铅笔插进槽里,转动手柄。他有红蓝铅笔和各种各样不同牌子的铅笔:Cedar Pointe,Dixon和优质的Eberhard Faber。他还有从苏黎世和香港的酒店里收集来的铅笔。他的铅笔有设计成树皮一样的,粗糙多节,有从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设计商店里买来的,有黑勇士,还有SoHo店里的,笔杆上镌刻着神秘的西藏箴言。

从某方面看,这里真是一团糟,笔屑在一个小孩的房间里泛滥成灾。

但她喜欢看他每削完一只铅笔,把笔尖上的细末末吹掉的样子。如果他这样做上一整天,她就会看上一整天,一根,又一根。他摇手柄,吹气,摇手柄,吹气,比十一个带着勋章的人签署国家文件的正规仪式还要细致、庄重。

“我今天跟凯蒂的妈妈说话了。凯蒂和‘不知何许人’的妈妈说到了望远镜。”

他站起身,看着她,手里拿着根铅笔。

“凯蒂和‘不知何许人’。”

“罗伯特,”他说。

“她弟弟罗伯特,还有他姐姐凯蒂。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该让我知道呢?你没问过你爸爸就把望远镜带出去了,该不该?”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头发是浅色的,像他爸爸,体格中透出一种严峻的气质,一种克制,这种克制是他自己的,这让他在体育运动中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风范。

“你爸爸同意你拿望远镜了吗?”

他站在那里看着。

“窗外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玩?你可以告诉我的,是吗?”

她倚着门,在家长的身体语言中,这就是在说,她准备这样站上三天、四天、五天,直到听到他的回答。

他略微把那只没拿铅笔的手从体侧挪开了一点,手掌向上,脸上只有一丝最不明显的表情,下巴和下唇之间弯起拱形的凹陷,就像一般小男孩会直接说出来的“什么?”的老年沉默版。


基思坐在桌旁,左前臂沿着桌子的一条边放着,手悬空垂下来,轻轻握成拳头。他前臂不动,手腕向上弯,让手在空中保持5秒钟,重复了10次这个动作。

“轻轻握拳”,这是康复中心用的术语,写在他们的辅导说明里。

他发现这个项目有康复效果。一天四次,伸展手腕,校正尺骨偏差。他在混乱中从塔楼里下来,这些方法的确可以治疗他遭受的损伤。核磁共振治疗和手术都没能让他感觉好一点。而这最不起眼的家庭练习,一秒一秒地数时间,数次数,他为这项练习专门留出的时间,还有每次练习后放在手上的冰……它们却起了作用。

有人死了,有人重伤致残。他受的是轻伤,但他做的康复项目不是为了治疗拉伤的软骨。他的创伤是当时的混乱,是悬浮的天花板、地板,是在浓烟中窒息的声音。他坐着,全神贯注,摆好手形,手腕向地板弯,再向天花板弯,前臂平放在桌子上,拇指上戴着矫正器,另一只手给正在活动的手施加压力。他用温热的肥皂水清洗夹板。他每次调整夹板的位置都会征求治疗师的意见。他读辅导说明,他把手轻轻地握成拳头。


她妈妈讲得很清楚,几年前就讲了。

“有一种男人,这是一种原型。对他所有的男性朋友来说,他是够义气的典范,具备一个朋友应有的一切优点:同盟、保守秘密、肯往外借钱、给朋友提供建议、忠诚,等等。但他是女人的地狱,活生生的会喘气的地狱。一个女人越是接近他,越是明白,她不是他的男性朋友中的一员,她的处境也就越糟糕。基思就是这种类型的男人。这就是你要嫁的男人。”

这是她嫁的男人。

他现在像个游魂。房间里漂浮着一种气氛:一个人赢得了受人尊敬的注意力。他仍然神魂未定,即便是在做术后手腕练习的时候,也带着一点超然世外的神情。一天四次,一套奇怪的拉伸转动动作,跟北方一个边远地区的人做的祈祷有些类似,那些人被镇压了。他做完练习有时还用冰块。他花时间跟贾斯廷待在一起,送他去学校,接他回家,辅导他做功课。他还戴了一段时间的夹板,后来就不戴了。他带孩子去公园玩投球。这孩子扔垒球可以扔上一整天,天真无邪地兴高采烈,丝毫没有沾染任何人都有的随岁月而来的罪的痕迹。一投,一扑。她在离博物馆不远的空地上看到他们,看他们把球扔向沉落的夕阳。基思玩了一个花样,用右手——没受伤的那只手——把球翻到手背,然后手臂猛地向前拉,让球沿着前臂向后滚,然后用肘把球击向空中,反手接住。在这一幕中,她看到了一个她从来不认识的男人。


他开始仔细研究每一天,每一分钟。他长时间的独处触发了这种状态,他独自一人呆在公寓里,远离惯常的刺激物,远离办公室里流水作业一样的成规定式。事物看上去静止不动,在眼中变得更加清晰,显现出一种奇怪的他所不理解的状态。他开始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注意到各种事物,每天、每分钟遗落的小小举动,注意到他怎样舔拇指,怎样用它粘起盘子上的面包渣,随意地放进嘴里。只是现在没有那么随意了。一切都仿佛很陌生,在这儿,重新回到家人中间,他觉得自己很陌生,或者说,他以前也觉得自己陌生,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现在他在观察这一切。

他陪贾斯廷走路去学校,然后一个人走回来,或者去其他地方,只是一路走着,然后他去学校接孩子,再走回家。这些时光中包含着一种欣快,还有一种半遮半掩的感受,他知道那种感受,但又几乎不知道,它低声告白着自己。

这孩子现在总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话,每个单词都拉得长长的。老师在课堂上让他们这么做,这是一种专门设计的严肃的游戏,目的是让孩子学习单词的结构,并且训练他们形成清晰的思路。莉阿娜半认真地说,这像是一种专制。

“这有助于我在思考时放慢说话的速度。”贾斯廷对爸爸说,边说边斟酌每一个词,注意音节的个数。

基思也在放慢速度,内心放松。他曾想要摆脱他那持续的自觉意识,从早到晚,只剩下纯粹的运动着的身体。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反思的咒语,他不再以意群为单位思考,思路不再是坚实而连贯的,他只是吸收闯入意识中的东西,思绪进入了容纳着他的一切经验的幽暗空间,从时光和记忆中收取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他也驻足观看。他站在窗边,看街道上发生的事情。总有事情在发生,哪怕是在最安静的白天和最深的夜晚,只要你站在那里看一会儿,总会看到。

他在公寓和学校之间走路往返,他做饭。在他和妻子分居的一年半里面,他很少做饭,因为那会让他觉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为晚饭打鸡蛋。

“现在我们回家吧,”贾斯廷说。


她跑完晨跑回来,浑身是汗,站在厨房的窗边,从一个1升装的瓶子里喝水,看着基思吃早餐。

“你是在街上跑的那些疯女人中的一个,你们都绕着水库跑。”

“你觉得我们比男人还疯。”

“只限于在大街上。”

“我喜欢街道。早晨的这个时候,城市很特别,我沿河跑下去,看到半空的街道,汽车在私人车道上开过去。”

“深呼吸。”

“我喜欢在私人车道上在车旁边跑。”

“深呼吸,”他说,“让那些尾气都旋进你的肺里去。”

“我喜欢尾气,喜欢河边的微风。”

“去裸奔吧。”他说。

“你去我就去。”

“如果孩子去,我就去。”他说。

贾斯廷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是星期六,贾斯廷应该正忙着为他一直在画的肖像画添上最后几笔,加上最后的一点颜色,这是一幅蜡笔画,画的是外婆。如果不是在画这一幅,也是在画小鸟,学校让画的。这让她想起一件事情。

“他把望远镜带到两姐弟家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在搜索天空。”

“找什么?”

“飞机。其中的一个孩子想找飞机,我觉得是那个女孩。”

“凯蒂。”

“凯蒂说她看到了撞塔的飞机。她说她没去上学,生病在家,飞机飞过去的时候,她站在窗口。”

两姐弟住的那栋楼有些人管它叫“哥斯拉公寓”,或者就叫“哥斯拉”。那栋楼有四十多层,鹤立在周围的房子和不太高的建筑中间,形成了它自己的独特的气象环境,从楼前俯冲下来的气流有时会把人行道上的老人冲倒。

“生病在家。我该相信吗?”

“我想他们住在二十七楼。”他说。

“向西朝着公园。这点是真的。”

“那架飞机经过公园了吗?”

“可能经过公园了,也可能经过河面。”她说,“她可能生病在家,也可能是她编的。”

“都有可能。”

“都有可能,你是说,他们在找更多的飞机。”

“等着再来一次。”

“真可怕。”她说。

“这次有望远镜帮他们看清楚一点。”

“真恐怖。天啊,这件事儿真恐怖。一群有着可恶的反常想象力的可恶孩子。”

她走到桌前,从他的麦片碗里拿了半颗草莓。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一边想,一边嚼着草莓。

她终于开口说:“我从贾斯廷嘴里听到的惟一的东西是:双塔没有倒塌。”

“我告诉过他,它们倒了。”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她说。

“它们被撞了,但是没倒。他就是这样讲的。”

“他没看电视。我不想让他看到。但我告诉他它们倒了。他好像是理解了。但现在可好,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知道它们倒了,不管他嘴里说什么。”

“他必须知道,你不这么想吗?而且他知道你当时在那儿。”

“我们谈起过这个,”基思说,“只谈过一次。”

“他怎么说?”

“没说几句话。我也没说几句话。”

“现在他们在搜索天空。”

“是,”他说。

“我们让孩子跟新闻事件保持安全距离,结果得到的就是这个。”

“我们没有让他们保持安全距离,没有真的做到,”他说。

她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她说这句话时,用的是最轻柔的好奇的语调。

“你打算一直呆下来吗?这件事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她说,“我已经忘了怎么跟你说话了。这是我们说得最长的一次。”

“你以前比谁都更擅长这件事情——擅长跟我说话。也许这就是问题。”

“我猜我现在已经不会了。因为我坐在这儿,觉得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

“我们没有那么多要说的。我们以前什么都说,总是这样。我们讨论过所有的东西,所有的问题,所有的话题。”

“是吧。”

“那其实葬送了我们。”

“好吧。但这可能吗?我想问的是这个,”她说,“你和我有可能再也没有矛盾了吗?你知道我的意思。每天的摩擦,我们分居前每天例行的每说一个字、每喘一口气的矛盾,它们都消失了,这可能吗?我们不再需要摩擦了,没有摩擦我们也能活。我说得对吗?”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沉回到我们的小小的生活中了。”他说。


他们坐着出租车去市中心。在车里他们开始抓住对方,亲吻,互相摸索。她急促地用低低的声音说,这是一场电影,这是一场电影。遇到了红灯,过马路的人停下来看灯,有两三个影子从车窗外一晃而过,有时只有一个人。还有些人干脆走过去,根本不理会红绿灯。

在印度餐馆,站在高台上的人说:“凑不够一桌,我们不开台。”

一开始,她单独洗他的衣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仿佛他死了似的。

她听他讲话,而且让他知道自己在听,全身心地在听,因为这次是听挽救了他们,让他们不至陷入混乱和积怨里。

平常的东西没有比平时变得不平常,也没有变得更平常。

他就是以前那个不肯屈就她对亲密的过度需要的男人。她想要那种互相渗透的亲密,过度的亲密,急不可待问这问那,抽丝剥茧,刨根问底,把东西翻出来,交换秘密,无所不谈。这种需要还有身体参与其中——手、脚、生殖器、体屑的味道、身上的泥团——即便是在交谈的过程中和说梦话的时刻。她想吸收一切,像孩子一样吸收弥散的感知的尘埃,吸进别人的毛孔中散发出来的一切。她以前觉得她就是别人。别人过着更真实的生活。

这是一场电影,她不停地说,他的手伸进了她的内裤,她不停地说,变成了单词组成的呻吟。人们在红绿灯前张望,有几个人站在那里,司机也在张望,注意着灯或者是其他东西。一双双眼睛在后视镜中闪过。

但她对平常事物的看法也许是错的。也许没有什么是平常的,也许每件事物的颗粒上都有一道深深的褶皱。事物在意识中经过,时间在意识中的闪动,意识也许是事物有意义地存在的惟一场所。

她读报纸上登出来的死者的生平介绍,每位死者的介绍都登了出来。她觉得如果不读他们,如果漏掉了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一种冒犯,都没有尽到责任,辜负了别人的信任。但她之所以要读它们也是因为她觉得不得不读,出于某种她不愿意弄清楚的需要。

他们第一次做爱之后,他在浴室里。天刚亮,她起床,准备穿衣服去晨跑,但随即又赤身裸体地紧贴在等身高的镜子上,脸侧向一边,手举到跟头差不多高。她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压着玻璃,眼睛闭上,停了很长一会儿,几乎要把自己丢弃在镜面上,任凭自己在镜面上坍塌。然后她穿上短裤和上衣,当他从浴室中出来时,她正在系鞋带。他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在镜子上看到她的脸、手、乳房和大腿印在镜子上的一层轻雾。


她每次看那两架飞机的录像都要把一个手指放在遥控器的电源开关键上。然后她不断地看。第二架飞机飞出冰蓝的天空,开始了进入身体的片段,它仿佛穿行在她的皮肤下面,全速冲刺,载着生命和历史——他们的,还有她的,双塔之外的每个人的。

她保存在记忆里的天空都是浮云翻涌和海上风暴的惊心动魄的天空,或者是城市夏天的雷雨天之前的电光,它们总跟纯粹的大气的能量联系在一起。而这次却不一样,明澈的天空载着风驰电掣的飞行器中的人类恐惧,一架,又一架——这是人的意志的力量。每个人的无助的绝望,所有朝向上帝的哭喊都在天空的衬托下发生,想起这些多么恐怖:神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屠杀者和受害者的舌尖。一开始是一架飞机,然后又有一架。上帝几乎是个卡通人,有着闪闪发光的眼睛和牙齿。第二架飞机,南塔。

他只跟她一起看过一次。她知道,她从来没有觉得跟一个人如此亲近,一起看着飞机穿过天空。他站在墙边,向椅子这里走过来,拿起她的手。她咬着嘴唇,看着屏幕。乘客和机组人员应该全死了,还有双塔里面成千上万的人。她在自己的身体中感觉到它,一阵深深的暂停,她想,他在这里,真无法相信,他曾在其中的一个塔楼里,而现在他的手放在她手上,在苍白的光线中,仿佛在因为他的死而安慰她。

他说,“第一架飞机撞过来的时候,感觉仍然像一起事故。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从外面看过去……这么多天过去了,我站在这儿,仍然觉得像是一起事故。”

“因为我们还能怎么想呢。”

“还能怎么想呢。”他说。

“摄像机的拍法也多少表现出意外。”

“但那只是第一架。”

“只是第一架。”她说。

“第二架飞机,当第二架飞机出现的时候,”他说,“我们都变老了一点,也都更明白了一点。”


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美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他的作品涉猎的主题极其广泛,从电视、数学、体育运动、表演艺术、语言的复杂性,到核战、冷战、数字时代和笼罩全球的恐怖主义——他用自己的作品为20世纪后期、21世纪早期的美国生活描绘出一幅细致的肖像。哈罗德·布鲁姆将他跟科马克·麦卡锡、托马斯·品钦、菲利普·罗斯并列为他们这代美国人中最重要的小说家。德里罗最著名的作品有《白噪音》、《天秤星座》、《毛二世》。2007年5月,德里罗发表了以9/11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坠落的人》(Falling Man),在此之前(4月9日),这部作品的一部分以短篇小说《静物》(Still Life)为题,发表于《纽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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