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金牙姨妈

V.S.奈保尔/文 鹏霄/译

我一直不知道金牙姨妈的真名叫什么,我想她大概有真名,尽管除了“金牙”,我从没听人叫过她别的。她嘴里确实镶着金牙,一共有十六颗。她嫁得早,嫁得好,婚后没多久就把一口好端端的牙换成了一粒粒金子,向全世界宣告,她丈夫财力雄厚。

我姨妈即便没有这口金牙,也很惹人注目。她个子矮,身高几乎不足五英尺,但却胖得惊人。要是光看她的轮廓,你根本弄不清她是面朝着你,还是侧身对着你。

她吃得很少,祈祷却做得很多。她夫家信奉印度教,丈夫是梵学家,她也是正统的印度教徒。关于印度教,除了仪式和戒律,她知道得并不多,但这些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金牙心目中的神就是一股力量,宗教仪式的作用就是驾驭这股力量,让它成全实际的好事——她的好事。

我担心我这么讲,会让大家以为金牙祈祷的目的是想让自己瘦下来。其实不是。金牙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孩子。整日压迫她的不是她的肥肉,而是她膝下无子的窘境。她祈祷是希望能解除自己身上的诅咒。只要能诱使那超自然的力量落入自己的掌控,引导它为自己服务,她愿意为之付出任何努力——任何仪式、任何祈祷。

就这样,她最后竟不惜暗地里尝试起基督教的祈祷,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她当时住在卡罗尼县的库努皮亚村,加拿大的传教团在那个区域长年与印度异教徒做斗争,拯救了不少异教徒的灵魂。但金牙坚守自己的信仰。库努皮亚的牧师用长老会教派的虔诚感化她,传教学校的校长也在她身上耗尽了心血,但他们都枉费心机。她从没动过心,连考虑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过。皈依基督教?这念头太可怕了。她父亲当年是赫赫有名的印度梵学家,而如今她丈夫身为一名能读会写梵文的梵学家,也已经声名远播。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印度教徒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印度教是最了不起的宗教。她愿意有选择地采取其他宗教的一些怪异的仪式,对它们稍作改动后混合到她的祈祷中,但让她放弃自己的信仰?不,决不!

基督教的长老会可不是库努皮亚村的模范印度教徒们面临的惟一的危险。不消说,穆斯林的公然挑衅从来就没停过,天主教徒的威胁也不容忽视。他们的小册子到处都是,躲也躲不过。金牙从那些小册子上知道了九日连祷和玫瑰经,知道了圣徒和天使的队列。那里面有些东西她能够理解,有些甚至还获得了她的同情,这些都在推动着她,让她想看个究竟。她读到那些神秘的事情和不可思议的奇迹,读到赎罪苦修和天主的赦免。金牙对基督教的怀疑松动了,开始屈服于日益高涨的热情——尽管掺杂着一丝不情愿。

一天早晨,她乘火车去了县城查瓜纳斯,那里离库努皮亚有三英里远,火车要走上二十分钟,经停两个车站。查瓜纳斯镇的圣菲利普与圣詹姆斯教堂非常醒目地矗立在卡罗尼萨万娜街的尽头。金牙熟悉查瓜纳斯的街道,但对于这座教堂,她只知道它有一面钟,以前她往附近的火车站走时,曾瞥过几眼。

她挪动双腿,把自己运到教堂的院子里,她对自己的无畏感到肃然起敬,觉得自己像是走在食人生番的地盘上的探险家。教堂空无一人,她松了一口气。教堂不像她想像得那么骇人。那些镀金的器皿、画像和富丽堂皇的布幔都让她想起她的印度教庙宇。她的目光落在一块不起眼的牌子上:蜡烛两分钱一支。她打开面纱底端的结,那是她放钱的地方,从里面拿出三分钱,塞进盒子里,拾起一支蜡烛,用印度斯坦语念了一段祷词。她感到一阵欣快,但随即泛起了负疚感,她突然感到焦虑,急不可待地以她的体重所允许的最快速度离开了教堂。

她坐巴士回到家,把蜡烛藏在五斗橱里。她惴惴不安地担心他丈夫那婆罗门的神奇千里眼会发现她去查瓜纳斯的原因。四天过去了,她一直沉浸在祈祷的迷醉中,他丈夫什么也没说,于是金牙觉得可以放心地点上那支蜡烛了。她在夜间偷偷点上蜡烛,她一边让蜡烛在她的印度神像面前燃烧,一边做祈祷,心想现在她的祈祷有了双倍的效力。

每过一天,她的宗教精神分裂就加深一点,没过多久,她就开始佩戴十字架。她的丈夫和邻居都没有觉察。十字架的颈链淹没在她脖子的肥肉堆起的起伏的波浪里,十字架则埋在硕大双乳间的峡谷中。后来,她弄到了两幅圣像,一幅是圣母马利亚,一幅是耶稣受难图。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藏了起来,不让丈夫看到。她向着这些基督教物件献上的祈祷让她心中充满了新的希望,情绪日渐高涨。她开始迷上了基督教。

然后,她丈夫拉姆普罗萨德病了。


拉姆普罗萨德的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病为金牙敲响了警钟。她知道,那根本不是寻常的疾病,她在宗教上的出轨是丈夫发病的根源。查瓜纳斯的行政区医药官员说是糖尿病,但金牙心里面可比医生更明白。为保险起见,她还是用了医生开的胰岛素;但为了进一步确保丈夫平安,她又去咨询了梵学家格涅沙,格涅沙是位按摩师,精通神秘世界的种种事物,也是个有名气的信仰治疗师。

格涅沙接到消息后从弗伦特格劳伏直奔库努皮亚。他带着极其谦恭的态度,心急如焚地赶来服侍金牙的丈夫,因为金牙的丈夫是婆罗门中的婆罗门,是一位潘迪——通晓所有五部《吠陀》经的人,而格涅沙自己只是一位楚阿贝,只懂得其中的四部。

他身着一袭洁白的古尔达,一尘不染,腰布精心地缠在身上,一条带流苏的绿披肩让自己显得不要过于优雅。他浑身散发着职业神秘家的自信气息。他看着病人,观察他苍白的面容,试探地嗅了嗅周围的空气。

“这个人,”他缓慢地说,“中了邪。有七个恶灵在他身上。”

他说的全在金牙的意料之中。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肯定是恶灵作祟,但她很高兴格涅沙确定了它们的个数。

“但你一定不要担心,”格涅沙又说,“我们要把这座房子‘捆’起来,用灵性的锁链捆起来,让什么恶灵都进不来。”

不用格涅沙开口,金牙就拿来一条毯子,叠好,放在地板上,请格涅沙坐在上面。然后她端来一个装着清水的铜罐,一片芒果叶和一个盛满燃烧的木炭的盘子。

“拿一些酥油来,”格涅沙说。金牙照着做了,格涅沙便开始工作。他用印度斯坦语不断地念念有词,用芒果叶把铜罐里的清水洒在自己周围。然后他把酥油放在火中融化,木炭发出尖锐的“咝咝”声,金牙根本听不清格涅沙在说什么。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说:“你一定要把这些炭灰抹一些到你丈夫的额头上,但如果他不愿意,就把它混在他吃的东西里面。你一定要留着这罐水,每天晚上把它放在你家正门前面。”

金牙拉过面纱遮住自己的前额。

格涅沙咳嗽了一下。“能做到这些,”他一边整理自己的披肩,一边说,“就可以了。我能做的就这些。神会做其余的事情。”

他不肯收报酬。他说,像他这样一个卑微的人能为梵学家拉姆普罗萨德和金牙——被命运选中来做这样一位令人尊崇的人的伴侣的女人——做点事情已经荣幸之至。金牙产生了一种印象:他讲这些话的依据是他所掌握的跟命运和命运的安排有关的第一手资料。听到这番话,她那埋在几英寸厚的肥胖的肉体凡胎中的心,沉下去一点。

“爹爹,”她犹犹豫豫地说,“尊敬的父,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然后就说不下去了。格涅沙看到此情此景,便让慈悲和爱充满自己的眼睛。

“什么事情,我的孩子?”

“我做了一件严重的错事,爹爹。”

“哪种错事?”他问,他的语气在说,金牙不可能做任何错事。

“我向基督教的东西祈祷。”

金牙惊讶地听到格涅沙慈爱地轻声笑起来。“我的女儿,你认为神会介意吗?只有一个神,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向他祈祷。你怎么祈祷并不重要,只要你祈祷,神就很高兴。”

“那么,不是因为我,我丈夫才病倒的?”

“不是,绝对不是,我的女儿。”

在格涅沙的职业领域中,有各种各样不同信仰的人向他求教,他凭借自己神秘家的招牌,充分发挥了印度教的兼收并蓄的特点,为所有的信仰都留出了空间。这样一来,他就有了很多客户,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很多满意而归的客户。 从那以后,金牙不光把那些神圣的炭灰按照格涅沙的嘱咐抹在拉姆普罗萨德的苍白的额头,还把相当多的炭灰混在他的饭里。拉姆普罗萨德的胃口本来在生病的时候也非常大,现在却开始变小了。没过多久,他的健康明显地每况愈下,看得人心惊,也让他妻子困惑不已。 她便加大剂量,喂他吃更多的炭灰。等到炭灰全吃完了,拉姆普罗萨德已经形销骨立,金牙就只好诉诸印度家庭主妇的最后一招。她带着丈夫来找她母亲。金牙的母亲,我的祖母,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太太,跟我们一起住在西班牙港的伍德布鲁克。


拉姆普罗萨德个子高挑,瘦得只剩下骨架,面色发灰。他那曾给人们讲解成千条神学要义、背诵成百首印度史诗的雄浑嗓音,现在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我们把他像装笼子一样安置在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叫“储藏室”。这有点奇怪,因为这个房间从来都没当成储藏室来用,人们只能从它的样子来推断,大约四十年前,这座房子的建筑师按照他部落里最理想的设想,本来是打算让这个房间派“储藏室”的用场的。这个房间非常小。如果你想进去,一打开门,你就得爬上床去:那张床的尺寸跟房间正合适,真是个奇迹。房间墙壁的下半部分是用结实的混凝土砌的,上半部分是用搭棚屋的材料做的,墙上没有窗户。

这样的房间是否适合病人住,我祖母对此满怀疑虑。那些棚屋的材料让她担心,它们漏风、透光,她觉得如果能修缮一下,拉姆普罗萨德就不至于让灌进来的风和光给害死。于是她用纸板、油布和帆布把房间糊得严严实实,密不透气,密不透光。

果然,还不到一个星期,拉姆普罗萨德的胃口就恢复了,吃起东西来跟以前一样急不可待、永不满足。我祖母认为这全要归功于自己,但金牙知道,她喂他吃的炭灰也不是没发挥作用。她随即意识到一个被她忽略的严重问题,一想到这儿,她心中就充满了恐惧。卡罗尼的那座房子是被“捆”过的,没有任何恶灵可以进去,而伍德布鲁克的房子却没有这样的护身符,任何恶灵都可以来去自如。这个问题迫在眉睫。

但肯定不能再请格涅沙了。格涅沙不肯收钱,金牙就不可能再去请他。但想到格涅沙,金牙就想到了他的话:“你怎样祈祷不重要,只要你祈祷,神就会高兴。”

那么,为什么不把基督教再搬出来呢?

但她这回不敢造次,于是决定告诉拉姆普罗萨德。

他强撑着坐在床上,吃着东西。金牙打开房门,他停下来,不适应光的刺激开始眨眼。金牙走进床前的过道,整个过道一下子就给填满了,遮住了门口的光,房间里又变暗了,他便继续吃起来。她把自己的一双手掌放在床上,床嘎吱作响。

“男人,”她说。

拉姆普罗萨德继续埋着头吃。

“男人,”她用英语说,“我在琢磨着去教堂祈祷。事情可说不准,最好有备无患呐。毕竟,现在这座房子没有给捆住——”

“我可不愿意你去教堂祈祷,”他的声音很小,用的也是英语。

金牙使出了她仅有的一招。她开始哭。

她连续哀求了三天,他的反对在她的眼泪面前变得不像一开始那么坚决,况且现在他也没有力气反对任何事情。尽管他的胃口已经恢复了,但还是重病缠身,非常虚弱,而且每况愈下。 第四天,他对金牙说:“好吧,你去教堂对着耶稣祈祷吧,如果这能让你安心。”

于是金牙立即出发,让自己安心去了。她每天早晨都乘无轨电车去神圣玫瑰经教堂,以她自己的方式献上祈祷。而且她也勇气倍增,把一个十字架和一张画着圣母马利亚和弥赛亚的画带回家。这些举动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有些不安,但我们很了解金牙的虔诚,她丈夫又是博学的梵学家,况且她现在所说所做的一切都生死攸关,所以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们什么也不能做。现在,燃烧的香、樟脑和酥油后面放的不光是克利须那和湿婆的画像,还有圣母马利亚和耶稣的画像。金牙在祈祷方面展现出他丈夫对待食物的胃口,他们两人的胃口都让我们惊讶不已,但这主要是因为,无论是祈祷还是食物,对拉姆普罗萨德似乎都不起作用。

一天晚上,一阵铃锣齐响,宣告金牙的正式祈祷快要结束了。过了一会儿,突然一阵悲恸的齐声叫喊响彻整栋房子。我被召唤到祈祷专用的房间,“快来,你姨妈遭殃了,真可怕。” 祈祷间里还弥漫着焚香的浓烟,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惊人的景象。印度神龛前面,金牙脸朝下匍匐在地,浑身僵硬,像一口袋面粉,又像一大堆说不清什么形状的物质。我只见过金牙站着或坐着,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是她卧倒的姿势,样子极其怪异,让我心神不宁。

我祖母天生是个喜欢大惊小怪的人,她弯下腰,把耳朵凑到金牙倒在地板上的身躯的上半部分仔细去听。“我好像听不见她的心跳,”她说。

我们都有些害怕。我们想把金牙扶起来,可是她重得像铅一样。随后,慢慢地,她的身子开始颤抖。衣服下面的身躯开始有所起伏,然后变成涌动,房间里的小孩的尖叫变得更尖。我们都本能地后退,离那身体远远的,等着看它有什么反应。金牙的手开始“咚咚”地击打地板,嘴里同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祖母领会了眼前的情景。“她被神灵附体了,”她说。

一听到“神灵”二字,小孩们尖叫得更响了,祖母伸手打他们,他们都不作声了。

咕噜声逐渐变成了絮絮不止的用可怕的颤音说出的话。“赞美玛里亚,不朽的罗摩,”金牙说,“蛇在追我,到处都是蛇,七条蛇。罗摩!罗摩!充满慈悲。七个恶灵乘着四点开往西班牙的火车离开了库努皮亚。”

我祖母和我母亲热切地侧耳倾听,脸上泛起了骄傲。但这幕闹剧让我感到羞愧,心中十分厌恶金牙让我遭受这样的惊吓。我向门口走去。

“谁在离开?这个小小的不信神的人是谁?”那个声音突然问。

“快回来,孩子,”祖母低声说,“回来请她宽恕。”

我照着做了。

“没关系,孩子,”金牙回答,“你不明白。你还小。”

然后,神灵似乎离开了她。她挣扎着坐起来,很奇怪我们为什么全在这里。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她的行为一如既往,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而且假装没注意到每个人都怀着特殊的敬意看她、对待他。

“我一直都说,现在我还要说,”祖母说,“那些基督徒是很虔诚的人。所以我一直鼓励金牙向那些基督教的东西祈祷。”


拉姆普罗萨德第二天一大早死了。我们让广播台播了讣告,播送时间是在一点钟的当地新闻之后。拉姆普罗萨德的死讯是当天播出的惟一的一条,因此即便讣告夹在广告中间,也产生了一些效果。我们当天下午把他葬在Mucurapo公墓。

我们一回来,祖母就说:“我一直都说,现在我还要说:我不喜欢那些基督教的东西。如果你,金牙,听了我的,不去抓着这些基督教的东西,拉姆普罗萨德就会好起来。”

金牙抽噎着赞同;她变得更加矮胖,浑身摇晃着把她偷运基督教物件的整个故事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出来。我们听着,感到十分震惊、羞愧。我们没想到,一个好印度教徒,我们家族的一员,会堕落到这种地步。金牙顿足捶胸,徒劳地扯着她的长发,乞求宽恕。

“全是我的错,”她哭喊,“我自己的错,妈。我一时软弱失足,然后就再也停不下来。”

祖母感觉到的耻辱变成了对金牙的怜悯:“好了,金牙。也许这正是你需要的,只有这样你才知道回头是岸。”

那天晚上,金牙像举办仪式一样毁掉了房子里每一件基督教的东西。

“你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将来没人照顾你,”祖母说,“这只能怨你自己。”


(发表于1958年《巴黎评论》春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