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益处

伊恩·麦克尤恩/文 于玲娜/译

迈克尔·比尔德是家中独子,这么件事别人不以为怪;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承认,自己从未领略过手足之情。他母亲安吉拉是位骨感美女,对他十分疼爱,而她表达爱的方式就是食物。她满怀热情用奶瓶灌他,分量之大,超过身体所需。在他捧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四十多年前,曾在科尔德诺顿地区婴儿竞赛六个月以下组里折桂。彼时正值战争结束,时世艰难,人们对婴儿的审美标准是丰满圆润、有着丘吉尔式层出叠现的下巴,其中寄托着结束限量供给、迎来富裕时代的梦想。婴儿像嫩葫芦一样挨个展示,供人评判。1947年,五个月大的迈克尔胖嘟嘟,笑呵呵,所向披靡。不过,在当时的乡村节庆活动中,一位中产阶级妇女,股票经纪人的妻子,弃蛋糕和酸辣酱于不顾,带孩子去参加这么俗气的比赛,这种事罕闻寡见。她恐怕早就知道他必将夺冠,就像她后来说的,她一直知道他会获得牛津的奖学金。他一断奶,她就怀着同样的献身精神为他掌厨,这种精神贯穿了她的余生。六十年代中期,她身体抱恙,仍去参加一门蓝带烹饪课,以便能在他偶尔回家时给他换换口味。她丈夫亨利喜欢英国传统的一肉两菜,对橄榄油的味道和大蒜嗤之以鼻。两人结婚没多久,出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安吉拉对他情意倦怠。她为儿子而活,她留下的遗产也一目了然:一个总想得到谙晓厨艺的美人垂顾的胖子。

亨利·比尔德形销骨立,胡子耷拉着,棕色的头发梳成后背头,深色套装和粗花呢衣服显得太大了,尤其在衣领附近。他供养着他的小家庭,让妻儿衣食无忧,并以那个时代的方式,做一个“严父”,不怎么跟孩子有身体接触。虽然他从不拥抱迈克尔,也很少把慈爱的手放在他肩上,他却给了迈克尔所有适合他的礼物——组合玩具、化学实验套件、自己组装的无线电收发机、航空模型、百科全书、军事史、地理书籍和伟人传记。他有过多年的军旅生涯,在敦刻尔克、北非、西西里岛是个步兵低级军官,诺曼底登陆时是陆军中校,获得过一块奖章。贝尔森集中营解放后一个星期,他到了那儿,战争结束后又在柏林驻扎了八个月。他和那一代的很多男人一样,对自己的经历不置一词,安享战后稳定、平静、有条不紊的生活和不断改善的物质条件,尤其是安全感——这种种,后来却让战后出生的那一代感到沉闷压抑。

1952年,迈克尔五岁,四十岁的亨利·比尔德辞掉在城里商业银行的工作,回到他最初的爱好——法律上。他成了切姆斯福德附近一家老字号商行的合伙人,在那儿工作到退休。为了庆祝这一重大改变,庆祝自己从利物浦大街每日的朝九晚五中解放出来,他给自己买了辆二手的劳斯莱斯银云汽车。这辆淡蓝色的座驾陪伴他三十三年,直到他去世。源于一种成年人的优势,伴随一种怀旧时的悔恨,他儿子对这种故作潇洒表现出相当的喜爱。不过小镇事务律师的生活,多是在处理产权转让、遗嘱检验中度过,这给亨利·比尔德注入了更多安定因素。他的大部分周末都用来照看玫瑰花,保养汽车,或者和扶轮社的会员一起打高尔夫球。他无动于衷地接受了自己没有爱情的婚姻,将其视为获得其他东西的代价。

就是从这时起的十一年里,安吉拉·比尔德的风流韵事接连不断。小迈克尔并没有在家里注意到任何行之于色的敌意或剑拔弩张的氛围,不过那时的他既不机警也不敏感,放学后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早年是做手工、看书,后来把时间全花在色情作品和手淫上,再后来就是女孩身上。到他十七岁的时候,母亲倦鸟知还,退隐到婚姻的庇护所中,而他依然毫无觉察。只在她五十出头,即将死于乳腺癌时,他才听说了她的冒险经历。她像是要请求儿子原谅她毁了他的童年。但那时他在牛津待了快两年,满脑子都是数学和女友、物理和美酒,一开始他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躺在医院大楼十九层的一间单人房里,靠在几个叠放的枕头上,窗外是泰晤士河的南岸坎维艾兰旁边的工业化盐沼地。他那时已经懂得,无论说自己什么也没注意到,还是告诉她找错了道歉对象,或者坦言自己无法想象谁过了三十岁还有性生活,都会冒犯她。他握着她的手,轻轻捏着,让她感觉到他的温度,然后说,没什么需要原谅的。

他开车回家,和父亲一起喝了三杯睡前苏格兰威士忌,回到他从前住的房间,和衣躺下,仔细琢磨她说的那些事。直到这时,他才充分领会到母亲的非凡成就。十一年,十七位情人。陆军中校亨利·比尔德三十三岁前已经遍历他能承受的所有大风大浪,安吉拉只得自己去寻求。她的情人就是她抗击隆美尔的沙漠战役,她的诺曼底登陆,她的柏林。她靠在医院的枕头上对迈克尔说,如果没有这些,她会恨自己,会失心风。但她还是恨自己了,她认为自己唯一的孩子受到了影响。第二天他又来到医院,当她汗湿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时,他对她说,他的童年无比安乐,他从没觉得被人忽视,从没怀疑过她的爱,而且他吃得那么好。他把这叫作生命的激情,他说他为此而骄傲,希望他也能拥有。这是他一生中头一回慷慨陈词。这些半真半假的言辞是他至此说过的最动听的话。六个星期后,她去世了。自然,父子二人对她的风流韵事一向避而不谈,但那之后的许多年,每当迈克尔开车穿过切姆斯福德或附近的村庄,看到某个老头子步履蹒跚穿过人行道,某个老伙计一头栽倒在公共汽车站附近,他总忍不住想知道,他们是否名列那十七个人当中。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48-),英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2008年入选《泰晤士报》评出的“1945年以来最杰出的50位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长篇小说《赎罪》于2007年改编成电影,影片《赎罪》获得奥斯卡多项提名。

本文为麦克尤恩的最新长篇小说《太阳》(Solar)的开头。2010年,第七届“卡西欧杯翻译竞赛”选取这段文字作为英语组竞译作品。这里刊出的译文获本次竞赛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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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麦克尤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