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诺哀歌

里尔克/文 十四/译

哀歌一

如果我哭喊,谁,会在天使的行列里
听到?哪怕有一位突然将我拥入怀中
我也将消融于他强大的存在。
美什么也不是,只是恐惧的开始
我们之所以还能忍受它,敬畏它
只因它平静地不屑于
毁灭我们。每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所以我克制,并只在阴暗的抽泣中
咽下眼泪。啊,谁还能
让我们需要?并非天使,并非人
机警的动物们清醒地发现
这个惨遭阐释的世界
并非我们真正的家园。
也许,斜坡上还剩下几颗树
我们每天都能重见——昨日残留的街道
以及对习惯的稀释的忠诚,它中意我们
一旦留下,便不再离去。
哦,夜,还有夜,每当涨满空间的风
啃我们的脸——不会为谁停留,让人
渴望,又略感失望,哪一颗孤独的心
不是艰难地面对它。情侣们就轻松些吗?
哎,他们只是在彼此间窝藏他们的命运。
你还不明白?把你怀抱中的虚无抛入
我们呼吸的空间。也许鸟儿们
在更热烈的飞翔中感觉到了胀开的空气。

是的,春天很需要你。几颗星星站在那
只为得到你的注意。一朵浪花
曾经涌向你,或者,当你
路过一扇敞开的窗子,一阵提琴已
委身于你。这一切是它们的使命。
可是你能胜任吗?难道你不总是
在期待中分心,仿佛这一切只预示
一位爱人正靠近?(你又能在哪里
安放她?所有那些庞大而陌生的思想
在你心中进进出出,还时常整夜留宿。)
但假如你渴望,就将爱人们歌唱。长年来
他们出了名的情感远没有那么不朽。
你几乎要嫉妒那些被遗弃的人,你惊觉
他们比餍足者爱得更深。一再地开始
那无法企及的赞美吧。
想想:英雄长存于世,哪怕他的殒落
也只是他存在的借口,他最终的复活。

但爱人们却被耗尽心血的大自然
私自回收,仿佛已经没有余力
来重塑她们。你是否好好想过
也许以加斯帕拉·斯坦帕为爱的楷模,
每一个少女,会因情人的离开而设想:
我能否如她一样?
这些古老的疼痛,最后不都滋养了我们吗?
是时候让爱,让我们从爱人那各得解脱
颤抖并且忍受,如箭矢忍受弓弦,在
离弦的刹那积攒更盛大的自我
停留 便无处可去。

声音,声音。我的心在倾听,莫非圣徒
不能作此听:神威的召唤
从大地升起他们,他们却仍不可思议地
跪拜,漠不关心——正是这倾听。但你仍
消受不了神的声音:远离它。且聆听那风,
尚未破碎的讯息在寂静中书写自己。
它正纷扰你,来自那些年轻的死者。
哪一刻你闯入那不勒斯
或罗马的教堂,他们的命运不对你诉说?
或你被一块崇高的碑铭附体,譬如最近
在圣玛丽亚·福莫萨得见的那块。
他们要我做什么?有时,那不公正的假象
总有一点妨碍他们的灵魂继续纯粹的前进,
我应该轻柔地替他们抹去……

这真奇怪,不再栖居于大地,
不再练习才刚刚顺手的习俗,
不再将人类未来的意义
赋予玫瑰,和其他充盈希望的事物。
不再让自己反复揉搓于焦躁的掌中,
甚至把自己的姓名丢弃,像丢弃一只
破烂的玩具
真怪:不再希望着自己的希望。真怪,
坐视那些曾紧紧结合在一起的意义
向各个方向失散。何况安于死那么难,
人们渐渐领悟这永恒之前,满目
都是拯救。然而生者却太过分明地
与死者划清界限,这是错的。
天使们(听说)常常不知道自己行走在
生者,还是死者之间。
永恒的浪潮席卷着所有的年纪,在其中
横跨了生死两界,并永远回荡在两者之上。

最终他们不再需要我们,早夭的人们
轻巧地了断了人事,宛如一个从母亲
娇嫩的乳房上脱身的婴儿。但我们需要
这美妙的秘密,对我们的成长来说,悲伤

总是被祝福过的肥料,不敢想像,没有了
这些悲伤,我们还怎么能够活?
难道传说失去了意义?那时在林诺的哀悼中,
第一支歌贸然打破那片枯槁的麻木感,在这
动荡的空间中,一位如神的少年永远地夭折。
在虚空中第一次感受到的颤栗
如今正激动我们、安抚并且帮助我们。

哀歌二

每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可我仍旧,
啊,了解你,我祈求你,这几乎致命的
灵魂鸟。何处还有托拜阿斯的岁月,
那时你们中的最耀眼者依偎柴扉,为
旅行易容,并且收敛神威(好似一个
少年,面对另一个探头张望的少年。)
如今若这天使长,这危险分子,从
星辰背后一步踏到我们面前:我们的心
向上跳,我们自己将被击倒。你是什么?

创世初的杰作,造物的宠儿们,
连锁的山脉,被原初的黎明映红
的山脊——绽放中神性的花粉,
光的铰链、回廊、台阶,王座,
存在之域,祝福之盾,神魂颠倒
的欢乐风暴,顷刻,仅存
镜像:他们泄露的美重又被它们
汲回到自己脸上。

至于我们,一旦感知,就会蒸发:哦,我们
送葬在我们自己的呼吸中。从炉灰到炉灰,
散发愈加昏迷的气息。之后,有人对我们说:
是的,你在我血统中,这房厅,春天正
把你灌满……又有何用:他们撑不起我们,
我们会从他们中间和周围消散。还有
那些美人,唉,谁又能留?不老的容颜
在他们脸上停驻,又逝去。譬如草尖的朝露,
我们所散发的,只是一盘热菜的蒸汽。
噢,那微笑,去了那儿?噢,请仰望:
心灵崭新、温暖,正消散的波浪——
哦,我们在那儿。我们溶解在其中
的宇宙,能尝到我们的滋味吗?天使是不是
真的只索还那些从他们身上流失的本性?
出于一时疏忽,是不是偶尔也会将就
兑一点点我们的本质。我们会不会渗入
他们的轮廓,好似孕妇脸上流露的暧昧表情?
当他们在喧腾中归队时,他们并没有在意。
(他们凭什么在意?)

如果知道诀窍,爱人们,也许会在
夜风中娓娓交谈那些神秘。看似
万物隐瞒着我们。看,树在;居住
的房屋,还站立。只有我们
如流通的空气,匆匆路过。
万物默契地隐瞒事关我们的秘密,半是
出于羞耻,半是出于一种难以启齿的希望。

爱人,你们这对彼此填空的人,我要
问你们关于我们的事。你们
紧握。有证据吗?看我,有时我双手
十指相扣,有时我疲惫的脸深埋手中
这都给我零星感触。可谁能忍受仅仅
为此而存在?
虽然,你,在对方的欢乐中生长直到
无法消受就开始哀求——别
你们,在你们的手中像丰收的葡萄
变富饶;
你们,一人升华,另一人就消融;
我在问你们呢,关于我们的事。
我知道你们欣然触摸只因为爱抚
可以屏蔽,只因为
你们如此温柔遮掩的私处不会消失;
只因为躲在下面有持续的幻觉。
以至于在拥抱中,你们几乎都要
许诺那永恒了。然而,当你们
第一次经受那难堪的一瞥,并在
窗下焦急期盼, 初次在花园里
一块儿散步,一次就够了:
爱人们,你们还如常吗?
当你们把自己拾到对方嘴边,
稳住——小口对着小口:
噢,多奇怪饮者竟从他的啜饮里逃开。

阿提卡石碑上人们审慎的姿势,是否
让你惊诧?爱和别离
曾轻轻地搭在肩头,他们是否用
有别于我们的材料做成?想想那些
失重的手多么自在,即使躯干里蓄满力量。
那些克制的人明白,通过这些会更深入地
触摸到我们自身,那里才有我们的本性:
也许众神施加给我们更沉重的压迫。
但那是神的事。
只要我们也可以开辟一片纯洁的、可供
人们栖息的地方——一片属于我们的
丰饶地带——在山与水的一线天!
只因我们的心一直在越过我们,
一如过去越过了那许多人。然而

我们再也不能目送它融入影像,得到安慰
或融入神样的身躯,更完备地监管它自己。

哀歌三

歌唱爱人是一回事,哦,歌唱
血腥海神被遮去的罪孽是另一回事。
她年轻的爱人——那个她远远就可以
认出的人,在她能给他爱抚之前,她
似乎不存在。他常常在他的孤独里
独处,昂起、垂下他神性的额头,从
不可测的深处,唤醒黑夜,升入无尽喧嚣中,
关于他自己欲望的主神,他又能知道些什么?
噢,血腥的尼普顿,噢,恐怖的三叉戟
噢,扭曲的螺号,从他胸腔吹响黑暗的风暴。
听,夜是怎样渐渐稀薄,渐渐塌陷。你们
星辰,爱人们难道不是从你们那里把欢愉
折射在恋人的脸上吗?难道不正是
因为有无瑕的星光,他才从她纯洁的脸上
看透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不是你,唉,也不是他妈妈,让他的眉睫
弯成这种期待的弧度。不为你,姑娘,
你感觉到他的存在,但不为你,他的唇线
才揉搓出更多的花言巧语。你真的以为是
你的瞳仁震慑了他吗,你?像黄昏的风
一样飘摇的你?
没错,你打动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恐惧却
只一触,就冲溃他。呼唤他吧,你怎么可能
从他黑暗的伴侣身边把他唤回……
当然他想,也的确脱身了:他放松下来,夺路
直入你幽僻的那颗心,占据那颗心,开动自己。
然而,他不曾开动过吗?妈妈,是你捏出这个
小小的他——你是第一个让他开始的人
他对你来说曾是全新,你在他初睁的眼睛前面
悬挂一卷友善的世界,把陌生的事物挡在帘外
噢,你以柔弱的身影,就可以屏退
向他袭来的浪潮,那些日子去了那里?
你为他隐去了太多——
在夜里你让可疑的房间不再伤害他,他自己的
夜之空间与更有人性的空间交融在一起,那是
你的心为他腾出的避难所。你放下一盏灯,不在
黑暗处,不是,而是在更亲近的地方,闪耀的光
仿佛来自于友谊。
没有哪一阵吱嘎作响你不能用微笑来解释,好似
你早已看穿了地板的预谋……
他听见你,就安宁。你轻柔地一起身便已如此有力:
他身材高大的命运,穿戴斗篷,拾步躲进了衣柜,
他惶惑不安的未来,轻声避退,藏入帘幔的褶皱。

而他自己,躺在那儿,如此轻松
沉浸在你的温柔营造的甜蜜中
在他惺忪的眼睑下,在睡眠里他尝到——
看似受到保护……可是在那深处:谁能
制止,阻拦,那原初的生命在涌动。
啊,睡着的人无戒备,睡吧,但是有梦,
但是狂热——究竟什么正发生!
怎样,新生的、惊恐的他已经和他心事
蜿蜒蔓生的卷须纠缠在一起,他已经在
心像中被搅动,在窒息的生长中,
那些图像如野兽正猫腰徘徊在四周。
他怎会交出自己——只因他爱。
爱他内在的世界,他内在的狂野,
他深处的丛林,在沉默的废墟之上,
他的心可以立足,一片新绿。爱了。
再松开,继续深入他自己的根须
汲取深广的源泉,
在那里初生的小小的他已经可以脱胎。爱
顺流而下进入更蛮荒的血海,进入
那座深谷,那里躺卧的巨型恐怖
还在吞吃着他的先祖。每一只都认得他
朝他眨着眼睛,仿佛是一位信使。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可很少
如此温柔地朝他笑啊,妈妈们。他怎能
不爱上如此微笑的它。他爱上它更早于你,
在你怀胎时,它已溶解于羊水,以便分娩。

看,我们不像花朵那样,只有一年
可以相爱:当我们爱,远古的点滴
就输进我们的小臂。噢,少女,是这样的:
我们爱体内的我们,不是应许的那一个,而是
一望无垠沸腾的热血;不是爱一个孩子,而是
爱一代代的父亲,他们像山脉的残骸安息在
我们的深根上;干涸的河床
是母亲——整个寂静的大陆,在阴晴不定的
命运笼罩下——比起你,少女,这些早已存在。

你,看看你,你怎会明白——是你
在你爱人的体内复苏了蛮荒时代。
怎样的感觉从逝者们那里涌出。
怎样的女人恨起你。怎样一个不祥的男人
被你从年轻的血管里叫醒。死去的
孩子要找你……噢,轻轻地,轻轻地,
满怀着爱给他上一堂可靠的日课——领他
走近花园,给他比那些夜晚
更可贵的东西……
压抑他……


译者十四小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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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拾肆。性格复杂,无法提纯。相信自己有着四分之一的诗人血统,四分之一的哲
人血统,四分之一的嬉皮士血统,四分之一的情人血统。相信文字的力量,不做蝼蚁,
不做神,做一个写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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